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如固体。
黄花梨木的办公桌上,那份名为《股权转让协议》的文件,像一块墓碑。
陈景明的手指停在文件上方,没有落下。
“再想想。”
“我替你想了三十年。”
张汉玉把一支英雄牌金笔推到他面前。
笔杆冰冷。
“签了它,金杉还是金杉,你还是董事长。”
“那你是什么?”
“我是盘古的程序员。”
张汉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陈景明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停。
他想起了多年前,两人挤在小出租屋里,对着一台二手电脑畅想未来。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拥有一切。
现在他拥有一切,却感觉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我守不住怎么办?”
“你守得住。”
张汉玉的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陈景明不再说话。
他低下头,笔尖落下,沙沙的摩擦声,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的声音。
一笔一划,陈景明的名字出现在乙方的位置。
签完,他把文件推了回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汉玉拿起文件,没有多看一眼,直接放回了公文包。
他拉开拉链,又合上。
一个时代,就这样被封装了进去。
他站起来,肩膀的线条似乎都松弛了下来。
“公司的会议,我就不参加了。”
“研发中心那边,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
他走向门口,没有回头。
陈景明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许久,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通知所有部门主管,半小时后,第一会议室开会。”
“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的秘书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吓了一跳。
金杉,要变天了。
* * *
研发中心。
这里没有黄花梨木,没有真皮沙发。
只有电线的焦糊味、焊锡的松香味,还有熬夜带来的汗味。
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却是张汉玉此刻最心安的归宿。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卷起白衬衫的袖子。
几个年轻的程序员围了过来,脸上是混杂着崇拜与好奇的表情。
“张总……”
“叫我汉玉,或者老张。”
他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
“别愣着,昨天用户单位反馈的那个内存调用冲突,解决了没有?”
那个被叫做小马的年轻人,脸一下子红了。
“还在查,张……张工,我们怀疑是底层调度机制的问题。”
“把日志调出来我看看。”
张汉玉直接坐到了小马的位置上。
那是一张最普通的塑料椅子,坐上去咯吱作响。
他接过键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跳动,一串串绿色的代码在屏幕上瀑布般滚落。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见过能管人的老板,也见过能写代码的大牛。
但他们没见过,一个身家亿万的老板,能为了一个bug,亲自坐在这里敲代码。
“不是调度。”
张汉玉停了下来。
“这里,看到这个地址没有?”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行代码。
“我们的中文输入法,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预加载了高频词库。但是这个测试单位的文档里,有大量的生僻字和专业术语。”
“系统在调用标准字库的时候,和预加载的词库,在同一个内存地址上打了架。”
“原来是这样!”
小马恍然大悟。
“我马上改!”
“不,堵上这个漏洞不是目的。”
张汉玉摇了摇头。
“我们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动态的内存缓冲区,让系统可以智能判断调用优先级。”
他站起身,拿起一支白板笔,在旁边的白板上画起了架构图。
“这样,不仅能解决冲突,还能把所有非常规的调用,都纳入我们的优化体系。”
“未来,盘古会越用越快,越用越聪明。”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
那些原本深奥的计算机理论,从他嘴里说出来,变得清晰、简单。
几个年轻的工程师,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这一刻,张汉玉不是老板,不是富豪。
他是一个布道者。
一个用代码,向他们描绘未来的先行者。
* * *
半个月后。
金杉内部,一场小型的技术发布会正在进行。
到场的,除了公司核心成员,还有几位从京城特意请来的计算机领域老教授。
陈景明坐在第一排,西装笔挺。
他现在是金杉唯一的“门面”。
他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发布会的主讲人,是张汉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
与台下西装革履的来宾格格不入。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
“今天,给大家看一个新东西。”
他身后的幕布亮起。
出现的,不再是单调的命令行界面。
一个彩色的,带着窗口和图标的桌面,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台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图形界面?”
一位老教授扶了扶眼镜,身体前倾。
“这……这跟国外的系统很像。”
张汉玉没有回应,他握住鼠标,轻轻一点。
一个窗口被打开了。
他又打开一个。
再打开一个。
计算器、文档、还有一个简单的推箱子游戏。
三个窗口在屏幕上完美地共存,他用鼠标随意地拖动,窗口流畅地滑过桌面,没有一丝残影。
“多任务处理!”
又有人惊呼。
这在国外最先进的系统上,也是刚刚才实现的功能。
“各位老师,请看这里。”
张汉宇打开了那个文档程序。
他开始输入。
“长江后浪推前浪。”
屏幕上,汉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行云流水。
“现在,我们同时运行一个高负载程序。”
他点开了旁边的一个演示程序,屏幕上开始飞速计算圆周率。
然后,他切回文档。
继续输入。
“世上新人换旧人。”
输入依旧流畅,没有任何延迟。
台下,彻底安静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拥有现代化图形界面、支持多任务处理、并且完美兼容中文的操作系统,诞生了。
那位年纪最大的老教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嘴唇在颤抖,花白的胡子也在抖动。
“孩子……”
他望着台上的张汉玉。
“我搞了一辈子计算机,就想看这么一天。”
“你做的,不是一个产品。”
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东西!”
“我们中国自己的信息时代,从今天,从你这里,开始了!”
话音落下,整个会场,掌声雷动。
经久不息。
陈景明也在鼓掌,他用尽了力气,手掌拍得通红。
但他没有看台上的张汉-玉。
他的脸颊上,有两行滚烫的东西,正无声地滑落。
他终于懂了。
张汉玉给他的,不是一个公司的重担。
而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无价的船票。
* * *
沪市。
一家精致的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流淌着。
林婉清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听着对面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讲着鹏城科技圈的八卦。
“你是不知道,金杉那个张汉玉,真是个疯子!”
“几亿的身家说不要就不要了,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搞什么操作系统。”
“有人说他江郎才尽,有人说他走火入魔。”
朋友喝了一口拿铁,咂了咂嘴。
“不过啊,最近有风声传出来,说他那个叫‘盘古’的系统,好像真搞出名堂了。”
“连京城好几个国宝级的专家,都跑去给他站台。”
林婉清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因为赚到第一桶金而手舞足蹈的少年。
那个曾经迷失在财富里,变得让她陌生的男人。
似乎,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不,他没变回去。
他找到了那条,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路。
那条路,比通往财富自由,要艰难得多,也光荣得多。
林婉清的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她为他感到骄傲。
发自内心地。
* * *
夜,深了。
鹏城的灯火,在窗外汇成一片璀璨的海洋。
张汉玉站在研发中心的顶楼,没有开灯。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纯粹地,只思考技术本身了。
不用考虑财报,不用应付饭局,不用在虚伪的商业互吹中消磨时间。
他感觉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口袋里,一张从英文报纸上撕下来的小纸条,被他捏得有些潮湿。
上面有一个他反复琢磨的词。
Internet。
因特网。
一个正在大洋彼岸,掀起全新风暴的东西。
他知道,盘古系统,只是一个起点。
他要做的,是在那场即将席卷全球的风暴到来之前,为这片土地,造好最坚固的船。
1989年的春天,改革的春风正劲。
张汉玉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风迎面吹来,带着南海的潮湿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