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带的吱嘎声停了。
整个四号车间,陷入一种死寂。
上百双眼睛,越过冰冷的机器,越过弥漫着松香和焊锡气味的空气,全部聚焦在流水线的开端。
聚焦在那个叫张汉玉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面前,一小摞黑褐色的胶木电路板整齐地堆叠着,像一座沉默的丰碑。
而他身后的传送带,空空荡dàng,像一条被抽干了水的河床。
老马的嘴巴半张着,那张因为常年待在车间而显得蜡黄的脸,此刻涨成了一种难看的紫红色。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周围的工友们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开始响起。
“他……他把线干停了?”
“我的天,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
“这小子是怪物吧。”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在老马的耳膜上。
他猛地一拍工作台,发出的巨响让所有议论声都停了下来。
“你小子想干什么!”
老马指着张汉玉的鼻子,手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想造反是不是!一个人把活全干了,让我们剩下的人都喝西北风去?”
他偷换了概念,把效率问题扭曲成了破坏集体利益。
张汉玉缓缓抬起头,他的动作和之前插件时一样,没有一丝多余。
他没有看老马,而是看向他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工友。
“我只是想快一点。”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快一点?”
老马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声音拔高了八度。
“这里是工厂!是流水线!讲究的是集体配合!不是你一个人出风头的地方!你懂不懂规矩!”
“谁让你私自改动工位的!谁给你的胆子!”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车间门口传来。
“吵什么吵!都不想干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车间主任曹国栋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
他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常年紧绷的严肃。
他扫了一眼停滞的流水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马,怎么回事?”
老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张汉玉告状。
“主任!您可来了!这新来的大学生,不服管教,私自改动工位布局,还恶意抢活,把整条线都给堵死了!您看,我们后面的人都没活干了!”
曹国栋的视线刀子一样落在张汉-玉身上。
“是你干的?”
张汉玉站起身,个子比曹国栋高出半个头。
他没有辩解,只是指了指那个被他移动到左手边的零件盒。
“主任,盒子放右边,左手拿板,右手拿件,需要一个交叉动作,浪费时间。”
“我把它放到左边,左手拿板,右手同时拿件,动作是平行的。”
他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简单的示范。
“这样,每块板子,可以节省零点五秒。”
零点五秒。
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
曹国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老马嗤笑一声。
“零点五秒?你在这跟我算什么糊涂账!我干了十年,就没听说过这种歪理邪说!”
“主任,他就是想出风头,标新立异!”
曹国栋没有理会老马的叫嚷,他只是死死盯着张汉玉,似乎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车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僵局。
“曹主任!张汉玉在不在?有他的信!”
是厂里管收发的王大姐,她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满脸是笑地挤了进来。
“哎哟,还是从国外寄来的呢!”
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油锅。
国外来的信?
在这个年代,这四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倒一切。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流水线上转移到了那个小小的信封上。
嫉妒,好奇,审视,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老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嘟囔了一句。
“怪不得这么横,原来是有海外关系。”
曹国栋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他对张汉玉的审视里,多了一分警惕。
王大姐把信塞到张汉玉手里。
“快看看,是不是你国外的亲戚寄来的?”
张汉玉接过信封。
信封很轻,上面贴着一张蓝色的航空邮票,邮戳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能看清“USA”三个字母。
他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寄信人的地址栏,是一行隽秀的英文手写体。
他认得这个笔迹。
【赠张汉玉,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个在星城火车站,塞给他一整袋笔记的短发女人。
林婉清。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薄薄的卡片。
是一张明信片。
他将明信片抽出来,翻到正面。
一张光彩夺目的彩色照片,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翠绿的草坪,远处是典型的西式红砖教学楼,上面刻着“Stanford University”的字样。
灿烂的加州阳光下,林婉清就站在草坪中央。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一条卡其色的长裤,头发剪得更短了,显得愈发干练。
她没有看镜头,而是侧着身,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自信而明亮的笑容。
她的身后,是一台复杂的、充满了金属光泽的机器,上面布满了各种仪表和线路。
那笑容,那种自信,那种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松弛感,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地敲在张汉-玉的心上。
他仿佛能闻到照片里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能感受到那个世界的先进、开放与活力。
然后,他抬起头。
眼前是曹国栋审视的脸,是老马嫉恨的脸,是周围工友们麻木又好奇的脸。
鼻腔里充斥着机油和焊锡的刺鼻气味。
头顶是昏暗的灯光,脚下是沾满油污的水泥地。
一个世界在照片里,光鲜亮丽,代表着无限的可能。
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脚下,灰暗压抑,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巨大的割裂感,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去过王家屯,知道土地的厚重。
他也在大学的实验室里,触碰过科技的脉搏。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个梦想中的世界,隔着一条多么遥远,多么深邃的鸿沟。
那鸿沟,是太平洋的宽度。
也是这间沉闷压抑的车间,与斯坦福大学那片洒满阳光的草坪之间的距离。
“看的什么,这么出神?”
曹国栋的声音把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到明信片的背面,是林婉清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只有短短几行英文。
【hanyu, Im at Stanford now. the puter architecture here is incredible. this is the new VAx-11\/780. Its a beast. hope everything is well with you.】
(汉玉,我现在在斯坦福。这里的计算机体系结构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最新的VAx-11\/780,一个真正的猛兽。希望你一切都好。)
VAx-11\/780。
张汉玉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在林婉清给他的那些国外期刊上看到过这个型号,那是dEc公司刚刚推出的超级小型机,代表着当时世界最顶尖的水平。
她已经亲手触碰到那个“猛兽”了。
而他,还在为了一个零件盒的摆放位置,和一个干了十年活的老工人争论不休。
他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收回信封,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没什么,一个朋友。”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曹国栋,眼里的那一点点失落和茫然已经被收敛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主任,关于效率的问题。”
他指着那条停滞的流水线,一字一句。
“我认为,问题不在我,而在流水线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