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南下的终点,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湿热浪潮。
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咸腥,红土地的尘土,还有无数施工机械排出的浓重柴油味。
这股味道,蛮横地灌入张汉玉的肺里,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属于北方的干燥气息彻底挤了出去。
他提着那个陈旧的帆布包,走出简陋的车站,站在一片巨大的工地上。
这里就是深圳。
没有想象中的高楼林立,只有无数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骨架,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巨大的塔吊手臂在空中缓慢移动,刺耳的切割声与沉闷的捶打声交织成一首狂野的交响乐。
推土机卷起漫天黄尘,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们,就像他来时火车上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在尘土中奔忙,黝黑的脊背上闪着汗光。
一切都在野蛮生长。
张汉玉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体内的血液,似乎也被这股狂热的气氛点燃,开始加速流淌。
三天后,他站在了“深圳特区人才交流会”的门口。
会场设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空气闷热,混合着上千人的汗味和纸张的油墨味,让人头晕目眩。
一条条红色的横幅从仓库顶棚垂下来,上面用白漆刷着各个单位的名字。
“鹏城机械厂招聘车工、钳工。”
“南海纺织厂急招挡车工,包食宿。”
“红星罐头厂,诚聘……”
张汉-玉的视线扫过这些充满了时代印记的名字,心中那股被点燃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
他看到了无数和他一样年轻,却比他更迷茫的脸。
他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简历或者介绍信,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渴望与不安。
他挤过人群,来到一个挂着“深海电子厂”牌子的摊位前。
招聘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正不耐烦地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张汉玉把自己的简历递了过去,上面写着“星城工学院,电子计算机专业”。
男人接过简历,只看了一眼学校的名字,眉头就皱了起来。
“星城工学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视。
“没听过。”
他把简历推了回来,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我们这里,只招重点大学的毕业生。”
张汉-玉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同志,我们学校的电子计算机专业,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号的。”
“那又怎么样?”
男人头也不抬,继续扇着风。
“你不是清华的,不是北大的,也不是交大的。小伙子,这里是深圳,讲究的是效率,我们没时间去慢慢了解你那个‘排得上号’的学校到底怎么样。”
张汉-玉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简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连续走了几个摊位,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
“计算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直接上手操作机器的技术员,不是你这种搞理论的大学生。”
“小伙子,理想是好的,但工厂要的是效益。你能给厂里带来什么?”
“你这专业太超前了,我们用不上。”
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所学的,他所骄傲的,他所认为能改变世界的知识,在这里,竟然变得一文不值。
就在他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时,一个最气派的展台闯入了他的视线。
【苍鹭电子(中美合资)】
蓝底白字的横幅,英文和中文并排,显得格外洋气。
展台前铺着崭新的红地毯,桌上甚至还摆放着一台样机——一台米白色的,带着一个小小的绿色屏幕的机器。
那是一台……文字处理机。
张汉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东西,他只在林婉清给他的那些国外期刊上见过概念图。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看到了实物。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展台后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手腕上戴着一块闪闪发亮的上海牌手表。
他叫赵伟,是苍鹭电子的人事助理,脸上挂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审视着每一个前来咨询的人。
张汉-玉将简历放在桌上。
赵伟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然后,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
“星城工学院?又是这个学校。”
他拿起那份简历,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
“还是学计算机的?”
“我说,你们这些内地省份的学校,是不是都喜欢追时髦?听说了个新词就敢开个专业?”
周围的人群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张汉-玉没有理会那些笑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台文字处理机上。
“你们这台机器,我能看看吗?”
赵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看?你看得懂吗?”
“这可是美国最新的技术,每一个零件都是进口的。你怕是连开机键在哪都找不到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伙子,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去那些需要人拧螺丝的工厂看看,可能还有你的机会。”
羞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张汉-玉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但他没有发作。
他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赵伟。
“这台机器的散热设计有缺陷。”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喧闹的池塘,瞬间让周围安静了下来。
赵伟脸上的嘲讽笑容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它的散热设计有缺陷。”
张汉-玉重复了一遍,往前走了一步,手指着机器侧面一排细密的格栅。
“这种被动式散热格栅,设计得太密集,而且位置偏下。当内部的中央处理器全速运行时,热量会向上堆积,而这个位置的气流交换效率最低。”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连续工作超过三个小时,处理器就会因为过热而降频,甚至死机。”
赵伟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你……你胡说八道!这是美国专家设计的!”
“美国专家也要遵循物理规律。”
张汉-玉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专业性。
“而且,你们的汉字输入系统,做得更糟糕。”
“你们用的是区位码输入法吧?需要用户去翻一本厚厚的码表,才能找到一个字。这种反人类的设计,除了能用来当打字员考试,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真正高效的输入法,应该是基于字音或者字形,让用户可以形成肌肉记忆,实现盲打。”
他每说一句,赵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人事助理的认知范围。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张汉-玉所说的每一个技术名词,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台机器光鲜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隐藏的种种问题。
“你到底是谁?”
赵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周围的哄笑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张汉玉。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展台后方传来。
“让他说下去。”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直。
他的眼神锐利,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赵伟,然后落在了张汉玉身上。
“你,继续说。”
男人指了指那台机器。
“你刚才说,基于字形的设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张汉-玉看着这个男人,他能感觉到,这个人才是这里真正能做主的人。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整理了一下思绪。
“汉字的基本构成单位是笔画和偏旁部首。我们可以把键盘上的按键,分别定义成不同的基本笔画,比如横、竖、撇、捺、折。”
“通过不同笔画的组合,来输入一个汉字。比如‘工’字,就是横、竖、横。”
“这只是一个最粗浅的构想,还需要大量的编码和优化工作。但这绝对比抱着一本码表查字,要高效得多。”
仓库里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男人的眼神越来越亮,他死死地盯着张汉-玉,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你叫什么名字?”
“张汉玉。”
“哪个学校的?”
“星城工学院。”
男人拿起桌上那份被赵伟丢在一旁的简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头,对张汉玉说了一句让全场震惊的话。
“明天,来苍鹭电子报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要你,还有你脑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