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车程在下午两点左右画上了句号。
红星电子元件厂。
六个烫金大字镶嵌在斑驳的砖石大门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松香和金属灼烧后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像是一种工业时代的独特勋章。
接待他们的是元件厂的总工程师,姓李,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微秃,手掌粗糙的男人。
李总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热情,领着众人穿过挂着“抓革命,促生产”横幅的厂区。
“这边是我们最新引进的电路板生产线,从设计到蚀刻,全流程覆盖。”
李总工指着一间灯火通明的大车间,语气里满是自豪。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一排排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低头在工作台前忙碌,动作熟练而机械。
绿色的覆铜板在传送带上缓慢移动,经过一道道工序,最终变成布满复杂纹路的半成品。
王工和几个技术员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围着李总工问东问西。
“李总工,你们这个良品率能到多少?”
“目前稳定在百分之九十左右,在全国都是领先的。”
“了不起,了不起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
林婉清跟在人群后面,她的注意力却不在那条生产线上。
她看着张汉玉。
他没有凑上前,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
他的身体没有动,但林婉清能感觉到,他的整个心神都被那条生产线吸了进去。
他不像是在参观,更像是在审视。
张汉玉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生产线末端一个不起眼的铁皮垃圾桶上。
桶里堆满了废弃的电路板,在灯光下反射出破碎的绿光。
他走了过去。
他从桶里捡起一块废弃的电路板,手指轻轻拂过上面断裂或模糊的铜箔线路。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
李总工正和王工谈得兴起,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小同志,那里都是废品,当心划到手。”
张汉玉没有抬头,只是问道。
“李总工,我刚才听您说,良品率是百分之九十?”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李总工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个数字,是包含了二次修复之后的结果吗?”
张汉玉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嘈杂的车间。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李总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
王工也皱起了眉,快步走过来,低声对张汉玉说。
“小张,别乱说话。李总工是这方面的专家。”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警告。
张汉玉却像没听见。
他举起手里的废弃电路板,对着灯光。
“这条线路的转角,超过了九十度。还有这里,两条线之间的间距,小于安全值。这种设计,在蚀刻环节,废品率会天然增高。”
他转向另一块废板。
“这一块,是感光蓝油的涂层厚度不均匀造成的。你们看这个边缘,有明显的浸润现象。”
他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敲在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心上。
车间里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机器的轰鸣。
李总工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张汉玉说的,全都是对的。
那百分之十的废品率,正是厂里最头疼的问题,每个月光是为此浪费的覆铜板和化学药剂,就是一笔巨大的成本。
但这属于内部问题,是技术机密,他一个外来的学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李总工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看过一些国外的技术手册。”
张汉玉放下电路板,语气平静。
“这些在七五年之后,基本都成了电路设计的基本规范。我们只是不知道。”
“胡说八道!”
一个跟在李总工身后的年轻技术员突然涨红了脸,站了出来。
“我们这是严格按照引进设备的技术说明书操作的,还能有错?”
“说明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汉-玉看着他。
“技术总是在进步的。别人五年前的规范,不代表就是我们今天的上限。”
“你!”
年轻技术员被噎得说不出话。
王工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觉得张汉玉太狂了,太不给主人家面子了。
“小张!给李总工道个歉!年轻人,看了几本国外的书,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他加重了语气。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挑刺的!”
气氛僵持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张汉-玉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怀疑,也带着一丝隐秘的看好戏的快意。
林婉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张汉-玉放在身侧的手,又一次攥紧了,指节泛白。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屈服或退缩。
他只是看着李总工。
“李总工,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可以解决。”
“解决?你说得轻巧!”
李总工冷笑一声,积压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这个问题我们组织了多少次技术攻关,请了多少专家,都没有彻底根治!你一个学生,凭什么说能解决?”
“就凭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张汉-玉一字一句地说道。
“问题不在设备,也不在工人,而在你们的【菲林底片】。”
【菲林底片】。
这个词一出,李总工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整个流程中最核心,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环。
“你们的底片,是从工程图纸放大后,手工绘制,再翻拍制作的吧?”
张汉-玉问道。
李总工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是一种默认。
“手工绘制,精度误差太大。尤其是在线条转角和密集布线区,人的手,永远比不上机器。这种误差,在图纸上看不出来,可一旦蚀刻到电路板上,就会被无限放大。”
张汉-玉的声音在轰鸣的机器声中, strangely clear.
“解决办法有两个。”
“第一,优化你们的手工制图规范,引入圆弧角代替直角,强制规定安全线距。这能把废品率从百分之十,降低到百分之五左右。”
“那另外百分之五呢?”
李总工下意识地追问。
张汉玉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
“第二个办法,就是彻底抛弃手工制图。”
“抛弃?那用什么?”
“用计算机。”
张汉玉说。
“用计算机辅助设计,直接输出高精度的菲林底片。那样的话,良品率可以做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计算机辅助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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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对于此刻的中国来说,还如同天方夜谭般的词汇。
王工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好高骛远”,却发现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张汉玉刚才对问题的剖析,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
李总工也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张汉玉,仿佛想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纸上谈兵谁都会。你说的计算机,在哪里?”
“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的。”
张汉-玉说。
“但在那之前,第一个办法,我们现在就可以试试。”
他环顾四周。
“能不能借我一张绘图台,一把角尺,一把圆规,还有一张新的工程图纸?”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婉清身上。
林婉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向身边的工作人员。
“麻烦您,能帮我们准备一下吗?”
回程的火车是绿皮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单调而富有节奏。
车厢里,气氛和来时截然不同。
王工坐在张汉-玉的斜对面,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端起搪瓷缸子,默默喝着里面的热茶。
元件厂的李总工,亲自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紧紧握着张汉-玉的手,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
“小张同志,随时欢迎你来我们厂做技术指导!随时!”
在元件厂简陋的绘图室里,张汉-玉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重新绘制了一张优化过的电路图。
他没有用什么惊世骇俗的技巧,只是严格遵守了他所说的“圆弧角”和“安全线距”原则。
当那张图纸和旧图纸摆在一起时,高下立判。
一种工业设计的美感,一种属于精度的秩序感,让所有在场的技术员都失了声。
没有人再质疑。
张汉-玉没有理会周围人复杂的打量。
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脑子里还在复盘下午的每一个细节。
“在想什么?”
林婉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在想,一张小小的底片,就能卡住我们这么久。”
张汉-玉轻声说。
“我们落后的,不只是一两项技术,而是一整套的工业思想和标准体系。”
“但你今天让他们看到了。”
林婉清看着他。
“你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还不够。”
张汉-玉摇头。
“修修补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还是在别人的赛道上追赶。”
他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出了两个字母。
c,A。
然后是第三个。
d。
“只有我们自己能设计芯片,自己能编写软件,自己能定义标准的时候,那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赛道,才算真正开始动工。”
林婉清看着那三个字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来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是吸引。
而现在,那种感觉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邃,更坚实的东西。
那是一种,想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去看他所说的那个世界的冲动。
“我帮你。”
她说。
张汉-玉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我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和计算机图形学,虽然现在还学得很浅。”
林婉清迎着他的视线,坦然而认真。
“但如果你说的是用计算机来绘图,那我想,这应该是我能做的事情。”
火车驶过一座铁桥,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
哐当,哐当。
张汉-玉看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个“d”字的旁边,轻轻地,又写下了一个字母。
A。
然后是,m。
cAd\/cAm,计算机辅助设计与制造。
他没有解释。
她也没有问。
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传递。
火车继续前行,鸣笛声穿透了暮色四合的原野。
林婉清低下头,用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玻璃上的那几个字母,描摹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