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号早已听教官们讲过无数次战争的模样,也在照片上见过伤兵们残缺的肢体和凝固的血痂。
但当一百六十号真正踩着泥泞踏入战壕,鼻尖钻进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时,才懂那些描述不过是冰山一角。
战争的残酷,从不是听说,是要亲手触摸的冰冷。
“对枪”是游戏里才有的词。
在前线,像和对面对枪,简直是天方夜谭。
战壕外的土地早被炮弹翻耕得像烂泥,每一寸都可能藏着狙击手的瞄准镜。
谁要是敢把脑袋探出掩体半寸,下一秒就会听见子弹穿透皮肉的闷响,或是整个人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火力撕成碎片,连喊一声疼的机会都没有。
战士们能做的,只有把胸膛贴紧潮湿的泥土,胳膊从战壕边缘的射击孔里伸出去,闭着眼扣动扳机。
枪管发烫得能烙熟肉,手指机械地重复着上膛、射击的动作,根本看不清对面有没有人。
可哪怕只是枪火的闪光,都可能引来一颗呼啸的手雷。
一百六十号见过隔壁掩体的新兵,就因为开火时枪口焰亮了半秒,一声巨响后,那里只剩下半截断胳膊和染血的军帽。
他从前总听后勤班长念叨,子弹要省着用,手榴弹的引信得捏到最后一秒再扔,工厂里的师傅们连夜赶工不容易。
可到了这儿才明白,那些金属和火药,是战场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机枪手抱着枪管扫射时,子弹像泼水一样泼向对面,每一颗都可能在某个胸膛里炸开;手榴弹被成箱成箱地扔出去,落地的瞬间,人的胳膊、腿能像断木一样飞上天。
夜里缩在掩体里,谁也不敢睡得太沉。
汽油弹的味道是有预兆的,先是一股甜腻的焦糊味飘过来,紧接着就是橘红色的火浪压下来,连带着泥土和尸体一起烧得噼啪响。
一百六十号见过整排的战壕在火里熔化,那些来不及爬出来的战友,最后只剩下黑炭一样的轮廓。
他开始明白,这里的每一条人命是最金贵的。
每个人背后都牵着家乡的爹娘、等信的姑娘;可人命又是最贱的,一颗流弹、一次误炸,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连名字都来不及被记全。
所以只能在枪声间隙,偷偷攥紧脖子上磨得发亮的狗牌,心里默念着家人的样子。
然后猛地探身,把弹匣里的子弹一颗不剩地打出去。
不知道能不能打中敌人,只知道多打一颗,自己或许就能多活一秒。战壕里的泥混着血,溅在脸上,是热的,像活着的证明。
第一年的战壕里,总能听见老班长带着烟嗓的吆喝。
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会教他们把钢盔扣在掩体上诱敌开枪,会在暴雨天用刺刀挖排水沟。
他们像老树根一样牢牢扒着阵地,带着新兵蛋子在炮火里熬了三百多个日夜,阵地前沿的野草枯了又青,他们真的守住了;
第二年的夏日常下急雨,一百六十号猫着腰钻进战壕尽头的临时茅棚,裤腰带还没系好,就听见头顶传来尖锐的呼啸。
他下意识往泥里一扑,震耳的爆炸声掀飞了茅棚的草顶,滚烫的气浪混着碎石砸在背上。
等他挣扎着抬头,方才还在说笑的战友们都没了声息,掩体塌了一半,只有几支断枪斜插在焦黑的土里。
他趴在泥里发抖,直到几小时后,后方增援的脚步声踏碎沉寂,带队的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守住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泥;
第三年的冬天格外冷,枪栓冻得拉不开,他们就揣在怀里焐着。
对面的攻势像暴雪一样密集,阵地几次易手,最后是一百六十号和几个伤兵用刺刀逼退了最后一波冲锋。
雪落在尸体上,很快堆起薄薄一层,他望着白茫茫的阵地,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这雪,冷得快要冻成冰。
第五年春天,他正埋头给重机枪换弹匣,一颗子弹呼啸而来,精准地钻进左肋骨。
剧痛让他瞬间跪倒,血顺着衣襟往下淌,浸湿了衣服。
卫生员赶来时手都在抖,剪开衣服才发现,子弹擦着肺叶边缘嵌进骨缝里,偏偏绕开了所有要害。
他躺在后方医院的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数日子,伤口愈合时的痒意像虫子在爬,他摸了摸胸口的疤痕,忽然笑了。
这一枪,是让他接着往下熬;
第七年,他的伤早好了,疤痕却成了勋章。
归队那天,新兵们怯生生地喊他“老兵”,他看着那些年轻的脸,想起了第一年的自己。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老班长教的那些保命法子,原样教给了他们。
第十年的秋天,后勤卡车来得越来越少。
罐头里的菜变成了碎渣,绷带反复洗得发灰,连子弹都开始按发数分配。
夜里总能听见对面传来饿肚子的骂声,他们这边也一样,啃着硬得能硌掉牙的压缩饼干,听着阵地后方运送物资的卡车越来越稀疏的马达声。
第十七年,炮火声稀得像过年的鞭炮。
双方的仓库都空了,飞机坦克成了堆在阵地后的废铁。
某天清晨,一百六十号看见对面冲出的敌人手里举着生锈的刺刀和铁镐,他默默捡起身边一根磨尖的钢管。
原来打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要回到面对面拼力气的地步。
第十八年的风里带着沙,刮在脸上生疼。
一百六十号的胳膊早抬不直了,肋骨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当年那股“不守住阵地誓不还”的热血,早就被日复一日的厮杀熬成了凉汤。
他被一个年轻的敌人按在地上,粗糙的麻绳勒得手腕生疼,对方高举的长刀闪着寒光,他闭上眼,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可刀锋迟迟没落下来。他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睁开眼,他发现不仅是对方,战场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来。
他们做着一个相同的动作,他们齐刷刷的抬头望向天空,似乎天上有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