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已过。
与昨夜废弃码头区的血腥厮杀、冰冷河水中的亡命奔逃相比。
镇北侯府深处一间隐蔽的密室,显得异常安宁,甚至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温暖。
密室不大,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军旅世家的硬朗与实用。
厚重的石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有角落兽炉里燃着的宁神香,升起一缕笔直的青烟,带来淡淡的檀木气息。
林玥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发梢还带着些许未完全擦干的水汽。
她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中,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是精神力过度消耗后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沉静。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楚凌霄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左臂的伤口已被侯府军医重新仔细处理包扎过,换上了干净的墨色常服,除了脸色因失血略显苍白外,已不见昨夜的狼狈,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软榻上,苏云裳半倚着厚厚的引枕,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
经过林玥儿连夜不眠不休的施针用药,又服下了侯府珍藏的续命老参,她那灰败死寂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虽然依旧虚弱得连抬手都费力,但至少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像昨夜那般气若游丝。
此刻,她正被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锦袍、头发花白却身形挺拔如松的老妇人紧紧抱在怀里。
那老妇人——镇北侯府的老夫人,苏云裳的亲生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脸颊和脊背,仿佛不敢相信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的云裳……娘的云裳啊……”
老夫人的声音嘶哑破碎,泣不成声,“八年了……娘以为……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苏云裳依偎在母亲怀里,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老夫人肩头的衣料。
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娘”,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八年的囚禁折磨,八年的骨肉分离,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在母亲这温暖的怀抱中,决堤而出。
镇北侯苏擎天,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此刻也红了眼眶。
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强忍着情绪,站在一旁,看着妹妹与母亲相拥而泣。
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侯爷,此刻只是一个心疼妹妹、愧疚自责的兄长。
良久,老夫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却依旧紧紧握着苏云裳的手,不肯松开。
苏擎天深吸一口气,转向林玥儿和楚凌霄,目光首先落在楚凌霄包扎的手臂上。
“凌霄,伤势如何?” 他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
“多谢侯爷挂心,皮肉伤,已无大碍。” 楚凌霄起身,恭敬行礼。
苏擎天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林玥儿身上,那锐利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感激,有审视,更有一种沉重的认可。
“林姑娘,” 他沉声道,语气郑重,“大恩不言谢。你救回云裳,便是救了我镇北侯府半条命!此恩,苏家永世不忘!”
林玥儿起身还礼,姿态不卑不亢:“侯爷言重了。救母乃人伦常情,玥儿只是做了该做之事。昨夜若非世子与侯府接应,我们也无法安然脱身。”
她没有居功,将功劳分摊。
这份沉稳与气度,让苏擎天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情况,影七已大致向我禀报。” 苏擎天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密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紧绷起来,“端王慕容渊……果然贼心不死,手段竟狠毒至此!”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敢囚禁云裳八年,如今更是公然动用影杀,在京畿重地追杀朝廷世子与功臣之后,简直无法无天!”
他看向苏云裳,声音带着痛惜:“云裳受苦了。这笔血债,为兄定要他百倍偿还!”
苏云裳虚弱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大哥,慕容渊势大,在朝中经营多年,爪牙遍布……不可冲动。”
“我晓得。” 苏擎天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军人的果决与狠厉,“正面冲突,自然不明智。但,他也休想轻易将此事掩盖过去!”
他走到密室墙壁旁,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晟疆域图。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京城位置。
“我已下令,启动侯府最高警戒。所有暗线启动,密切监视端王府及与其往来密切的官员动向。”
“同时,” 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动用军中渠道,以‘追查潜入京城的北戎细作’为名,封锁昨夜事发区域,进行大规模搜捕。影杀的人,短时间内不敢再明目张胆活动。此举,至少可以混淆视听,打乱端王的部署,为我们争取时间。”
北戎细作!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既能解释昨夜城东的混乱和侯府军队的调动,又能将端王的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让他疑神疑鬼,不敢轻易再对侯府和楚凌霄直接下手。
楚凌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拱手道:“侯爷英明。此计甚妙。”
林玥儿也微微颔首。
这位镇北侯,绝非莽夫,行事果决且颇有谋略。
然而,苏擎天脸上的凝重并未散去。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林玥儿,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孩子,” 他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语气却更加沉重,“你将云裳救出,固然是天大的幸事。但,你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风口浪尖。”
他踱步走近,声音低沉而清晰,分析着眼前严峻的形势:
“端王慕容渊,为人睚眦必报,野心勃勃。你不仅毁了他囚禁云裳这颗重要棋子,更在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安然脱身,还展现了他志在必得的御兽之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丝不忍,却还是说了出来:
“而且……你所展现的‘御兽之能’,太过惊世骇俗。寻常百姓或可视为祥瑞奇谈,但在上位者眼中……”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龙椅上的那位皇帝,在得知有臣子(或臣子之女)拥有如此超越常理、近乎“妖术”的能力时,会作何感想?
是视为国之祥瑞,还是……视为必须掌控甚至铲除的潜在威胁?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林玥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从她决定动用能力救母突围的那一刻起,她就预见到了这个局面。
只是由这位久经沙场、洞察世情的侯爷亲口点破,更显冰冷和真实。
密室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老夫人低低的啜泣和苏云裳担忧的目光。
苏擎天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虽小,却已历经磨难、眼神坚毅的少女,缓缓问出了那个关乎未来走向的关键问题:
镇北侯对林玥儿道:“孩子,你在京城,已无退路。端王不会罢休,陛下也会因你御兽之能心生忌惮。下一步,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