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九月十七，秋阳泼在贵州都司毕节卫的官道上，晒得青石路面发烫。两名驿卒伏在汗透的马背上，马蹄踏碎满地枯槁的枫香叶，溅起的尘烟裹着一股子焦糊味 —— 那是官道旁堆着的樟木木料晒出来的，木料上烙着 “北平行在营造” 的火印，是上个月从湖广顺着沅江运过来，要送去北平盖新宫的。
“八百里加急！” 当先驿卒的喉咙早被秋风扯得冒血却比任何警示都管用。道旁正歇脚的粮夫们慌得连扁担都扔了，那粮车上装的也是要解去北平的军粮，押粮官见驿卒腰里系着红绸，知是捷报，忙喝令队伍往路边靠。
“四川乡试头名 —— 报喜！”
“喜报禄国公府！周讳廷玉，高中永乐十五年四川乡试解元！”
嘶喊声撞在毕节卫东门的夯土城墙上，弹回来时，城门口卖炊饼的张老汉正揭蒸笼，白汽裹着麦香扑了满脸，他手一抖，炊饼掉在案板上，也顾不上捡，抻着脖子往驿卒来的方向望。茶棚里赤膊的脚夫们更甚，汗珠子顺着脊梁往下淌，却齐齐探出身，连手里的粗瓷碗都忘了放。
人群像被风吹动的潮水，跟着驿卒往城西涌直扑禄国公府，连府门前那对石狮子，仿佛都被人声烘得暖了几分。
此时国公府书房里，周必贤正站在西南舆图前。舆图是刘青上个月让人新绘的，思南宣慰司的地界用朱笔圈了圈，水西土司的驿道旁标着小三角 —— 那是七星卫新设的哨卡。案头放着张素笺，是刘青方才递来的关于廷玉高中魁首的密报，此刻，周必贤却已把思南到水西的兵力部署在心里过了三遍。
“知道了。” 他目光没离开舆图上的乌江渡口，声音平得像案上的砚台，听不出半分波澜。刘青站在旁边，见他指尖在 “毕节卫” 三个字上顿了顿，便知他是在盘算捷报传开后，周边各方势力的反应。她没再打扰丈夫转身出去去安排庆典 —— 库房里的红绸得提前晾开，厨房要杀那只养了半年的肥羊，还有七星卫的亲兵，得让他们把腰杆再挺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消息在府里传得比风还快。
马场上，奢香正给枣红小马驹梳鬃毛，马鬃软乎乎的，沾着点草屑。亲随快步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她手一顿，梳齿卡在马鬃里，眼里先闪过一丝锐光 —— 周廷玉中了解元，往后贵州在朝堂上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 随即就化成了温然的笑，翻身上马时，彝装的靛蓝下摆扫过草尖，带起几片枯叶，径直往府里奔。
思南宣慰使司的衙门里，田震正对着一群洞头人皱眉。忽然，心腹侍女匆匆递来张字条，田震扫了一眼，眉峰一下子舒展开，抬手就止住喧哗：“今日先散，改日再议。” 话音刚落，不等头人们反应，已喊人备车 —— 她得赶去毕节，给廷玉那小子道贺。
小龙塘的老宅里，刘瑜正用细布擦周起杰生前的佩剑。剑鞘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 “守疆” 两个字，是周起杰当年在北平从军时得的。周安洛抱着周岁的她最小的孩子，正用拨浪鼓逗他，小娃娃笑得口水直流，抓着拨浪鼓往嘴里塞。留守的七星卫疾步进来，单膝跪地禀报捷报，刘瑜擦剑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在剑脊上蹭过，冰凉的铁意让她眼底泛起水光，但只一瞬，就又恢复了平静，对周安洛说：“安洛，拾掇两件衣裳，咱们去毕节。” 她得去看看廷玉，这孩子走上了文官的道路是向朝堂上高高在上的那位表示周家正从勋贵逐步转型到文官集团，顺应他“改土归流”的圣意，事实上从丈夫周起杰的时代，周家在父亲刘伯温的影响下，本就和文官集团比较亲近。
承恩唐后园的棋亭里，宝庆公主朱秀宁正对着棋枰出神。棋盘上黑白子搅在一处，是昨天跟程济对弈时留下的残局。蕊初悄步过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朱秀宁唇角微微一扬，拈起一枚黑玉棋子，稳稳按在星位上 —— 那是制胜的一步，就像廷玉中解元，也是周家的一步好棋。“更衣。” 她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蕊初连忙去取她常穿的杏黄宫装，那衣裳领口绣着缠枝莲，是去年周必贤让人按内府样式做的。
府里一下子就活络起来。库房的管事指挥着仆役搬红绸，红绸展开时，映得院子里的桂树都红了半边；厨房的伙夫们杀羊，羊叫声混着剁肉的 “咚咚” 声，飘得满府都是；七星卫的亲兵们更精神了，腰间的弯刀擦得锃亮，站姿比平时挺拔了不少 —— 他们跟着周必贤守西南这么多年，如今世子中了解元，往后走出去，腰杆都能更硬几分。
没人忘了，这捷报来得不容易。从八月桂榜放榜，到驿卒从四川赶来，整整十一个日夜，府里上上下下都捏着把汗。刘青夜里常去佛堂，点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周必贤虽不说，却把廷玉以前写的文章翻出来看了好几遍；连小廷珂都知道，大哥要是中了，就能带她去北平看宫阙。
国公府内亲朋和同僚下属等济济一堂。
周必贤身着靛青常服端坐主位，左侧刘青藕荷色锦缎常服雍容，右侧田震绣苗纹绛红衣裙明艳。宝庆公主朱秀宁杏黄宫装端坐另侧，周必诚戎装按刀侍立兄长身后。奢香刚从侧门进来，深紫彝装下摆还沾着草屑，气息微促地在刘瑜身旁落座。周安洛搀着老夫人，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周廷瑞。周廷璋带着弟妹们满场奔跑，被乳母笑着拉住。周念瑜、奢月、安若星等女眷盛装立在厅侧，珠翠轻摇。刘琏、刘璟两家匆匆赶来，雷猛和刘尚德夫妇逗弄着怀中婴儿，刘尚文、刘守拙等小辈规矩站在父母身后。
周三牛、周水生和李春喜等老将及杨昇、李远、雷猛、岩桑、雷振、阿吉木等文武心腹肃立厅中，各地土司头人代表垂手恭立，毕节卫文武官员袍服整肃。就连丁玉和蒋廷瓒等人也从贵阳赶回来，前后脚到的还有周必畅和她七岁的儿子包绪明，此时俩人也站在程济身旁安静等候。
忽然，沉重的黑漆大门 “轰” 地一声开了。两名驿卒抖开红绸捷报，红绸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喉咙哑得厉害，却还是拼尽全力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永乐十五年四川乡试，贵州禄国公府周讳廷玉，文章卓绝，取为第一名举人，赐解元……”
话音刚落，府门内外就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七星卫的亲兵们顿了顿手中的长枪，“锵” 的一声，整齐划一；外面的百姓也跟着喊 “解元公、解元公-----”
管事陈墨捧着百两银锭和两匹彩缎走过来，递给驿卒：“辛苦二位了，这点薄礼，还请收下。” 驿卒连忙接过，连声道谢。
周必贤站起身，走到厅门前抬手往下压了压高声道。“开中门！悬捷报！立旗杆！”
匠人早就准备好了杉木旗杆，有三丈高，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立了起来，红绸系在旗杆顶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
杨昇（周必晟）第一个上前道贺，他双手抱拳道：“国公爷，解元公年少有为，真是我贵州的福气！往后咱们在朝堂上，也更有底气了！” 周必贤点点头：“义兄过誉了，廷玉不过是侥幸得中而已，距离朝堂还远得很。”
雷猛也上前，大笑着说：“国公爷，今天可得好好喝一杯！解元公这可是给咱们西南长脸了，以后谁还敢说咱们贵州没人才？” 周必诚在旁边接话：“就是！今晚非得让廷玉陪咱们喝个痛快！”
刘琏、刘璟等文人也上前，刘琏手里拿着幅字，是他刚写的 “魁星点斗”，递给周必贤：“国公爷，此乃拙作，贺解元公高中。” 周必贤接过，看了一眼，赞道：“刘先生的字，越发苍劲了。”
各地土司的头人代表也上前献上贺礼。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都往门口望，却是周廷玉和杨朝栋等一行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廷玉今天穿的是月白襕衫，领口和袖口都沾了点尘土却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脸上带着点倦色，眼睛却亮得很，像有光在里面闪。
周必贤眼中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刘青快步上前抓住儿子手臂，未语先哽。田震重拍其肩，朗笑声响彻厅堂：“好小子！给咱们贵州长脸了！”
周廷玉向长辈们一一躬身问安，又对满堂宾客团团作揖：“廷玉年少学浅，侥幸得中，全赖诸位长辈栽培、同侪砥砺。”言辞谦逊，举止从容，引得众人连连赞叹。
周必诚大笑着搂住侄子：“今晚非得喝个痛快！”奢月递上安神汤，安若星塞来安神香囊，小廷珂抱住兄长衣摆嚷嚷：“大哥最厉害！”
宴开数十席，苗家敬酒歌与彝家月琴声喧腾交错。蒙彩云率女兵跳起刀舞，弯刀映日生寒光；周廷玉周旋于敬酒宾客间，酒到杯干，风度不减。引得宾客们连连赞叹 —— 都说解元公不仅文才好，酒量也好，真是难得的人才。
直到月上中天宴席渐渐安静下来。周廷玉悄悄走出正厅，来到新立的旗杆下。旗杆上的红绸还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摸了摸腰间的青碧玉佩，此刻佩身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在跟老宅的地脉呼应。
“嫌吵了？” 周必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周廷玉转过身，就见周必贤负着双手，站在月光下。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辉，看起来比平时更威严些。周廷玉躬身道：“父亲。”
周必贤抬头望了望澄澈如洗的天空道：“永乐四年，你祖父追封禄国公的时候，毕节卫的百姓填街塞巷地庆祝”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沧桑，“但你要记住，功名这东西，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更是脚下的坎。” 他侧目看了看周廷玉，眼神锐利，“文章憎命达，解元不过是个开始。桂榜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西南？你这解元，是让金陵的那位看到我周家从勋贵转向文官的开始，也是顺应他改土归流的‘天意’，但是你要知道，手上没有弓弦家中没有钱粮，头上簪的花再好看，也是一时之艳，当不得真，我周家是要两条腿走路的”
廷玉点点头，问道：“父亲，京中近日可有动向？尤其是关于会试和迁都的事。”
周必贤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父子俩能听见：“杨荣主考会试的消息，已经证实了。杨荣这个人，重实务，不喜欢空谈，你准备会试的时候，得多往实务上靠。” 他顿了顿，又说：“另外，周安从北平传来密报，北平行在的宫室修建遇到了麻烦。户部上奏说漕运艰难，运过去的木料和粮食都不够，群臣私下里都在议论，说迁都太劳民伤财了。”
“那陛下的意思呢？” 周廷玉追问。他知道，迁都可是件大事，陛下的态度至关重要。
“圣意难测。”
父子俩都沉默了片刻。夜风送来残席上的酒气，混着旗杆红绸的染料味，还有远处桂树的香气，很复杂。周廷玉忽然想起程济平时教他的《禹贡》，开口道：“程先生曾讲解《禹贡》，说九河的故道大多都湮塞了。要是真迁都北平，漕运肯定得改道，到时候河南、山东的民夫，征发的数量恐怕要比现在多一倍还不止。民力要是耗竭了，怕是会出乱子。”
周必贤赞许地点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杨荣重实务，你参加会试的时候，策论要是涉及漕运改道的事，肯定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你要记住 —— 迁都可是陛下的逆鳞，这个时候不能直言利弊，得绕着说，要以‘巩固北疆、永绝边患’为说辞，这样陛下才会高兴。”
“儿子记住了。” 周廷玉躬身道。
就在这时，宝庆公主轻步走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碗汤，汤碗是白瓷的，上面描着淡青的花纹。“我们家的解元公今日喝了不少酒，这汤里加了葛花，最是解酒，你快趁热喝了吧。” 她声音温婉，目光掠过周必贤时，几不可察地漾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说出口。 廷玉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汤很清甜，带着葛花的香味，喝下去后胃里的灼热感顿时减轻了不少。他放下汤碗，说了声 “多谢婶娘（宝庆公主是周必贤兼祧的妻子所以廷玉要称呼为婶娘）”。
周必贤看着宝庆公主，沉声道：“公主殿下，北平行在营造，耗银巨万，漕运改道确实是个大患。陛下要是执意迁都，恐怕会先从四川、江西加征赋税，贵州虽然刚设行省，也未必能幸免。” 他指尖在旗杆上轻轻叩了叩，声音里带着点忧虑，“往后咱们周家，怕是要更谨慎了。”
宝庆公主点点头，声音轻了些：“国公爷所言极是。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听陛下提起过漕运的事，陛下虽然没明说，却也有些焦虑。”
周廷玉望向北方，月光下，他仿佛能看见冰封的漕河 —— 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民夫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冰面上凿冰运粮，冻得瑟瑟发抖；又仿佛能看见北平巍峨的宫阙 —— 宫阙高大雄伟，金砖铺地，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更鼓声，“咚 —— 咚 ——”，一共三下，是三更了。夜风吹得更凉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远处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