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掠过皇家女学的青瓦飞檐。寅时刚过,天色还浸在墨蓝里,藏书阁后的空地上已亮起一点微弱的光晕。姜瑶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夹袄,借着从窗棂漏出的月光,正用一根磨尖的树枝在地上反复勾画着笔画。
地上的土被她指尖的力道碾出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既有对月考前的忐忑,又藏着不肯认输的执拗。昨日周夫子那句“字如其人,需端方”像根细针,扎在她心上。她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女学里,一笔一划的规矩,从来都不只是笔墨之事。
“沙沙”的划地声突然被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打断。姜瑶猛地抬头,只见林薇端着一盏油灯从回廊那头走来,豆大的灯苗在她掌心轻轻摇曳,将她温和的眉眼映得格外清晰。
“天还没亮呢,怎么不多睡会儿?”林薇将油灯往姜瑶身边凑了凑,暖黄的光立刻铺满了半块空地,照亮了地上那些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的字迹,“用树枝练多费劲儿,我那儿还有些多余的宣纸,你若不嫌弃……”
姜瑶望着她递过来的一卷素白宣纸,指尖微微发颤。这纸是上好的徽宣,纤维细腻,摸上去像云朵般柔软,是她在侯府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她下意识地想摆手,袖口却先一步触到了掌心的冻疮——昨夜练字到深夜,指尖冻得发麻,此刻遇热,竟泛起一阵细密的痒痛。
“拿着吧。”林薇不由分说将宣纸塞进她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瓷瓶,“这是我娘给的冻疮膏,用的是鹿油和当归熬的,比外面买的管用。你看你这手,再冻下去怕是要裂口子了。”
瓷瓶入手温热,姜瑶低头看着自己冻得红肿的手指,指节处还留着常年劳作的厚茧,与林薇那双养在深闺、只用来抚琴绣花的手相比,简直像是两双手。她喉头有些发紧,刚要道谢,却见林薇忽然朝她身后努了努嘴。
姜瑶猛地回头,只见姜柔正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身上穿着件石榴红的撒花夹袄,领口袖边都滚着精致的银线。她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吵醒的,此刻正用帕子掩着嘴,眼神里的嘲讽像淬了冰:“哟,这不是我们侯府的‘大才女’吗?怎么不去诗社里跟那些贵女们切磋,反倒在这儿跟个下等人似的玩泥巴?”
她身边的丫鬟春桃立刻附和:“小姐您别这么说,姜瑶姑娘这是在‘接地气’呢,毕竟是庶女出身,哪懂咱们这些正经小姐的规矩?”
林薇的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却被姜瑶轻轻按住了手腕。姜瑶将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姐姐说的是,我资质愚钝,确实该多下些苦功。倒是姐姐,明日便是月考,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看别人热闹?”
这话像是针尖戳中了姜柔的痛处。她这几日为了应付月考,每日卯时便拉着夫子讲诗,夜里还挑灯练字,眼下的青黑遮都遮不住。此刻被姜瑶点破,顿时涨红了脸:“我用得着你管?倒是你,别到时候诗词写不出来,书法又像鸡爪刨的,丢了咱们侯府的脸面!”
说完,她狠狠瞪了姜瑶一眼,转身踩着石阶快步离去,石榴红的裙摆扫过廊柱,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脂粉香,与姜瑶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薇望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她也就只会说这些了。你别往心里去,你的诗写得多好,上次苏夫子还在我面前夸你有灵气呢。”
姜瑶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地上的字迹:“她的话虽难听,却也不全是错的。诗词再好,若连基本的规矩都守不住,终究是旁门左道。”
她从怀里摸出林薇给的宣纸,裁下一角铺在石桌上,又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蘸了点清水,在纸上慢慢写起来。晨光渐渐爬上檐角,将她专注的侧脸染成了淡金色,那笔原本生涩的楷书,在一次次的描摹中,竟慢慢有了几分端方的模样。
辰时三刻,月考正式开始。
考场设在正厅西侧的敞廊下,三十多张案几一溜排开,每张案上都摆着笔墨纸砚和一盏清茶。苏夫子坐在主位,周夫子和算术夫子分坐两侧,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全场。
姜瑶被分到了最末排的角落,对面恰好是姜柔。她看着姜柔故作镇定地铺开锦缎笔袋,拿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笔,心里不由想起刘妈塞给她的那支旧狼毫——笔杆上的漆早已剥落,笔尖也有些分叉,却是她眼下最珍贵的物件。
“此次月考,分诗词与书法两科。”苏夫子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诗词以‘秋意’为题,不限体裁,一炷香内完成。书法则需抄写《女诫》中的‘妇德’篇,既要工整,亦要见风骨。”
话音刚落,旁边的小丫鬟便点燃了香。袅袅的青烟在晨光中缓缓升起,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却丝毫驱散不了考场里的紧张气氛。
姜瑶深吸一口气,先看向诗词题。“秋意”二字落在纸上,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侯府后院的那棵老槐树——每年秋天,她都要在树下扫上整整三日的落叶,那些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飘过青石板,像极了她前半生的漂泊无依。
可此刻,她眼前又闪过女学藏书阁里的景象:沈清沅捧着《史记》与她讨论“民为水,君为舟”时眼中的光亮,林薇分她宣纸时温暖的笑容,甚至是苏夫子借给她的那本《孙子兵法》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这些画面像一束束光,照亮了那些萧瑟的秋景。
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墨珠晕开,她提笔写下:
“残叶纷扬逐逝波,寒枝犹有未凋花。
莫叹秋风催岁晚,自有清辉照我家。”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放下笔。窗外的风正好吹过,卷起案上的宣纸边角,她看着那“我家”二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定——或许,这里真的可以成为她的“家”。
此时香刚燃过一半,她便转向书法。铺开宣纸,蘸饱墨汁,手腕悬起时,昨夜在空地上练习的感觉立刻回到了指尖。她刻意放慢了速度,让笔尖在纸上稳稳划过,一笔一划都力求端正,却又在捺脚处悄悄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柔正频频看向她,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姜瑶心中了然,想来是姜柔还在为昨日的争执耿耿于怀,又或是对自己的诗词不够自信。
果然,交卷时姜柔故意撞了她一下,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黑团。“哎呀,妹妹莫怪,我不是故意的。”姜柔嘴上道歉,眼里却满是得意。
姜瑶看着那团墨迹,眉头微蹙。这张书法是她练了整夜的成果,若是因此失分,实在可惜。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提起笔,在墨迹旁轻轻勾勒了几笔,原本丑陋的墨团竟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墨菊,与《女诫》的文字相映成趣,平添了几分生趣。
周夫子恰好走过来,看到这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拿起姜瑶的卷子,先是看了看诗词,眉头微蹙,似乎觉得过于直白;再看书法时,却不由点了点头:“笔力虽弱,却有筋骨,尤其这墨菊,化拙为巧,可见心思。”
姜柔站在一旁,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捏着卷子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傍晚时分,成绩在公告栏前揭晓。
围在栏前的小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姜瑶挤不进去,便站在稍远的银杏树下,看着林薇踮着脚在人群里张望。沈清沅今日被家里叫回去了,否则以她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挤到最前面。
“出来了出来了!”林薇忽然朝她挥手,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意,“诗词科你是甲等!书法科……书法科是乙等!”
姜瑶的心猛地一跳。诗词甲等在她意料之中,可书法能得乙等,已是超出预期。要知道,周夫子的书法课向来严苛,整个女学能得乙等以上的,不过寥寥数人。
她刚要走过去,却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打断。“不可能!”姜柔站在公告栏前,指着上面的名字尖叫,“她一个庶女,书法怎么可能得乙等?定是你们看错了!”
负责张贴的老嬷嬷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嗫嚅道:“姜柔小姐,这是苏夫子和周夫子一起定的,错不了……”
“我看是你们徇私枉法!”姜柔一把撕下公告,狠狠摔在地上,“她那字歪歪扭扭的,怎么配得上乙等?定是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周围的小姐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人附和姜柔,说姜瑶出身低微,定是走了后门;也有人看过姜瑶的诗,觉得她确实有才华。
姜瑶捡起地上的公告,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目光平静地看向姜柔:“姐姐若是觉得不公,大可去苏夫子面前申诉。但在这里哭闹,只会让人觉得,侯府的小姐输不起。”
“你!”姜柔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眶却红了——她的诗词只得了乙等,书法更是丙等,与姜瑶的成绩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就在这时,苏夫子和周夫子恰好路过。苏夫子看到眼前的乱象,眉头微蹙:“何事喧哗?”
姜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扑过去哭诉:“苏夫子!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姜瑶的书法明明那么差,却得了乙等,定是有人偏袒她!”
周夫子拿起姜瑶的书法卷子,递给苏夫子:“苏兄请看,这字虽未脱稚气,却字字端正,尤其这处化墨为菊,可见应变之才。老夫给乙等,并不为过。”
苏夫子细细看着卷子,又看了看姜瑶冻得红肿却依旧稳当的手指,忽然开口:“姜瑶,你可知‘字如其人’的另一层意思?”
姜瑶愣了愣,摇了摇头。
“笔正则心正,笔活则心活。”苏夫子的目光落在她卷子上那朵墨菊上,“你能在意外发生时临危不乱,化弊为利,这份心性,比字本身更可贵。”
她顿了顿,转向姜柔:“至于你,诗词堆砌辞藻却无真情,书法刻意求工却失了灵气。输了便哭闹,可见心胸狭隘。回去将《女诫》抄写十遍,明日交上来。”
姜柔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反驳,只能咬着牙应了声“是”。
夕阳的金辉穿过银杏叶,落在姜瑶手中的公告上。她看着上面“姜瑶 诗词甲等 书法乙等”的字样,忽然想起昨夜在空地上练字时,林薇递来的那盏油灯,暖黄的光像此刻的夕阳,一点点驱散了她心底的寒意。
林薇走到她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说你可以的!今晚我请你吃糖糕,我娘让人送来的,桂花味的。”
姜瑶望着她眼里的真诚,又看了看远处垂头丧气的姜柔,忽然明白苏夫子那句话的意思——真正的端方,从来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在逆境中守住本心,在风雨里开出花来。
夜风渐起,吹落了几片银杏叶,落在她的发间。姜瑶轻轻拂去落叶,握紧了手中的卷子,脚步轻快地跟着林薇往宿舍走去。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她,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勇气。
毕竟,连最萧瑟的秋天里,都有不肯凋零的花;那最深沉的黑暗中,也总会有一盏灯,为她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