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青烟，并不具备任何杀伐之力。
它轻柔，淡雅，像山间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带着草木的芬芳与人间的温情。
可就是这缕看似无害的烟气，却成了这片神魔战场上，最不合常理的变数。
它所过之处，邪神意志带来的癫狂与绝望，如春雪遇暖阳，悄然消融。那些扭曲自残的灾民，眼中的血色褪去，虽然依旧痛苦，却找回了属于“人”的神智。
就连萧倾歌因为承受巨大压力而濒临崩溃的识海，也在这股清气拂过时，得到了一丝宝贵的喘息。
那股将她意志碾碎的毁灭洪流，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温柔地拦住了。
萧无月攥住万魂灯的土石巨手，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她那双俯瞰万古，不为任何事物动容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那个麻衣老者的身上。
她的目光穿透了老者凡俗的表象，看到了他体内那股与天地万物相连，却又独立于天地规则之外的，纯粹的“生”之气息。
那不是窃取来的生机，不是法力凝聚的生机，而是……教化万物，泽被苍生后，由众生信念回馈而成的……
“圣人之息。”
萧无月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圣人。
那是在皇朝建立之前，人族蒙昧时代，行走于大地之上，传授医药、耕种、礼法、文字的先贤。他们不修神通，不求长生，只为族群的延续而奔走。
待到功德圆满，便身化山川，魂归天地，将自身的一切，都还给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
圣月皇朝的史册中记载，最后一位圣人，在三千年前便已坐化。自那以后，天地间只有修士，再无圣人。
可眼前这个老者……他体内流淌的，分明就是那种最古老、最纯粹的功德圣息！
这股气息，萧倾歌感受得最为真切！
它与手中大旗的功德金光截然不同，大旗的功德如利剑，锋芒毕露，是要斩开旧世界的秩序；
而这缕清气中的功德，却如春雨，温润无声，是在滋养这片土地的生机。
但奇异的是，两者并非对立，当清气拂过，她手中大旗的金光竟也随之明亮了几分，仿佛远方的游子见到了故乡的亲人，发出欢欣的共鸣。
是他！是李闲！这一刻，萧倾歌心中巨震，瞬间明白了，这绝非偶然，这位神秘的老者，必然与那个看似不着调的男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是要订立规矩，他本身，就是规矩的一部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比萧无月反应更激烈的，是青玄道人。
他死死盯着那道麻衣身影，两个灰色旋涡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与贪婪而变得尖利刺耳。
“百草翁！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
他认得这张脸。
三百年前，他为炼制“无垢道胎”，曾踏遍镇南域，寻找一味名为“九窍还魂草”的主药。最终，他在云梦大泽深处的一处绝地，找到了这株神药。
当时，守护神药的，便是这个名为“百草翁”的老人。
那一战，他底牌尽出，甚至动用了宗门赐下的保命禁器，也只是勉强将这老人重创，夺走了半株神药。而他自己，也因此道基受损，休养了百年才恢复过来。
他本以为，受了那样的伤，这老家伙就算不死，也早已是油尽灯枯。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三百年后，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这个老对手！
而且……
青玄道人的目光，落在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之上，他眼中的贪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震惊。
三百年前，这老家伙还没有这等手段！
这缕青烟，能净化邪神意志，能安抚万千魂魄……这其中蕴含的，是何等精纯的生命本源！若是能将他炼成一炉大丹……
别说“无垢道胎”圆满，就是借此窥得一丝长生之秘，也并非不可能！
一瞬间，那面功德大旗在他眼中的分量，并未下降，反而是与百草翁的身影一起，化作了两尊让他呼吸急促的无上至宝！人道火种，是执掌未来的权柄，是改天换地的根基，得之可为新时代之主。
但这百草翁，却是能让他这具“无垢道胎”一步登天，超脱寿元桎梏的活仙药！未来太远，权柄虚无，哪有握在手中的长生来得实在？
一个念头闪过，青玄道人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化作了极致的贪婪与决绝。
先夺神药，再图火种！
“哈哈……哈哈哈哈！”青玄道人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老天待我不薄！真是待我不薄啊！今日，何该我青玄得此大造化！”
他的笑声，回荡在战场上，充满了病态的狂热。
然而，无论是萧无月的惊异，还是青玄道人的贪婪，都未能影响到百草翁分毫。
他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他只是俯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为一名刚刚从癫狂中恢复，气息奄奄的年轻人把脉。
“气血两亏，神魂震荡，还好，根子没坏。”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里取出一枚赤红色的丹药，塞入年轻人口中，又取出一根银针，刺入其眉心。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专注而虔诚。
仿佛在他眼中，这神魔乱舞的战场，与乡野间普通的病榻，并无任何区别。
他的世界里，只有医者与病人。
也就在这一刻，天空之上，那只由无尽怨憎汇聚而成的灰色巨眼，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它那冰冷、混乱的意志，从萧无月身上，从青玄道人身上，从那面功德大旗身上，缓缓移开，最终，聚焦在了那个俯身救人的麻衣老者身上。
在这只天外邪神的眼中，世界是另一番景象。
萧无月，是一团窃据了这方天地权柄的庞大“规则聚合体”，顽固而难以消化。
青玄道人，是一个被无数污秽灵魂寄生的“残次品”，味道腥臭。
萧倾歌守护的大旗，则是一根扎入世界的“钉子”，散发着令它厌恶的“秩序”之光。
而那个百草翁……
在灰色巨眼的注视下，老者的血肉、骨骼、经脉，尽数变得透明。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是一株药。
一株以自身为根，以天地为土壤，汲取了数千年草木精气，又承载了无数生灵“祈愿”与“感激”而化形的神药！
他的每一滴血液，都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琼浆。
他的每一寸血肉，都蕴含着最本源的生命规则。
在它的感知中，“人道火种”是一道试图在它的画卷上强行划出格子的“秩序之光”，令它厌恶。
而百草翁，则是一棵散发着勃勃生机，试图让画卷上枯萎之物重新发芽的“生命源点”。
熄灭一道光，不如吞噬一个源头来得更彻底！这具人形神药所蕴含的生命规则，是对它“末日”概念最极致的亵渎！
将其污染、吞噬，所带来的愉悦，远胜于扑灭一杆旗帜！
那滴灰色泪珠在空中停顿的刹那，其内部的混乱意志发出了无声的咆哮，然后，带着对“生命”最深的憎恶，改变了方向。
无声无息地，朝着那个正在为凡人施针的麻衣老者，飘落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场上的局势，再次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不好！”
青玄道人脸色剧变，他想夺取神药，可不想神药被这天外邪魔给污染了！
他想也不想，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本命精血在被巨手攥住的万魂灯上。
“爆！”
一声令下，那盏被土石巨手死死攥住的魂灯，竟是轰然自爆！
成千上万的怨魂，在这一刻化作最恶毒的能量洪流，硬生生将那只遮天蔽日的土石巨手炸开了一道道裂缝。
青玄道人借此机会，身形化作一道绿光，不退反进，竟是直扑百草翁而去！
他要在邪神之泪落下前，将这株“人形神药”抢到手中！
可他快，萧无月比他更快。
“在本宫面前，还想抢东西？”
冰冷的声音响起，那只被炸裂的土石巨手骤然崩溃，化作漫天尘埃。
紧接着，百草翁与青玄道人之间的地面，一道深不见底的地渊，轰然裂开，将两人的路径彻底隔断。
与此同时，另一只更为凝实的巨手，从天而降，五指如山，不是抓向青玄道人，而是直接抓向那滴改变了方向的灰色泪珠！
她可以容忍这些蝼蚁在她的疆域里争斗，甚至可以亲手抹掉他们。
但这片土地上诞生的“圣人”，便如同她皇冠上的宝石，即便蒙尘，也轮不到一个天外邪魔来染指！
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夺，皆该由她这位旧日的主宰定夺。
这“圣人”是生是死，是为她所用还是化为尘土，都只能是她的规矩，岂容外神觊觎？
一时间，三方混战。
青玄道人要抢人。
萧无月要保人，同时还要阻挡邪神。
而邪神之泪，则要污染这世间最纯粹的生命本源。
所有的攻防，在电光火石间，围绕着那个毫不知情，或者说，毫不在意的麻衣老者，激烈展开。
而萧倾歌，这个原本的风暴中心，压力骤减。
她拄着大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看着眼前这荒诞离奇的一幕，心中那股无力感，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沉重。
一个突然出现的老者，轻易就转移了所有恐怖存在的视线。
她拼上性命守护的旗帜，她赌上一切的坚持，在这些执棋者眼中，似乎……随时都可以被替换。
她和她的旗，真的能决定这场棋局的胜负吗？
还是说，从始至终，都只是更大的棋盘上，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就在她心神恍惚的刹那。
那个刚刚被百草翁救治的年轻人，悠悠转醒。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当他看到身旁拄旗而立，浑身浴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萧倾歌时，他愣住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对着这位在洪水与邪魔面前，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空的女子，行一个大礼。
“姑娘……”
他沙哑地开口，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最纯粹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