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死寂。
李闲那句轻飘飘的“谁去给我打点水”,像一根针,戳破了凝固在空气中的恐惧脓包。
没人动。
所有杂役弟子,都用一种看待鬼神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惊骇,有茫然,更多的,是无法理解的畏惧。
先前那个吓尿的弟子,此刻已经瘫软如泥,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他不是被那个叫“神魔后裔”的故事吓尿的,而是被讲故事的人吓尿的。
一个人,怎么能用如此轻松,如此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几分嫌弃的语气,去描述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宗门的灭顶之灾?
仿佛在他眼里,那吞噬生命的“神魔”,那诡异的香气,那笑着赴死的同门,真的就只是……不值一提的瓶瓶罐罐。
李闲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帮人的反应很不满意。
他从桌上跳下来,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离门最近、平日里还算机灵的弟子身上。
“你,去。”
那弟子浑身一颤,像是被点了名,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闲……闲哥……我……”
李闲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那贱兮兮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情绪的平静。
那弟子对上他的目光,后面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体僵硬地站了起来,拿起李闲扔在桌上的空水囊,一步一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大通铺。
直到那弟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的众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响成一片。
李闲重新坐回桌上,翘起二郎腿,悠哉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无人再敢靠近他,也无人再敢交头接耳。
……
天机峰,观星台。
气氛压抑得比后勤处的大通铺还要沉重。
几位太上长老的脸色,比天机老道那张金纸般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洞悉宝鉴的反噬,不仅仅是天机峰一家的事,他们作为灵力支撑者,神魂同样受到了震荡。
那片蛋海的景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们识海深处。
玄清道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动未动。
“噗——”
盘坐在地的天机老道,又喷出一口心血,但这口血,却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灰败之色。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十岁,原本只是干瘪的皮肤,此刻已经如同风干的橘子皮,紧紧贴在骨头上。
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骤然亮起了一丝微光。
“找到了……”他声音沙哑,如同漏风的风箱,“宗门……唯一的生路……‘上上大吉’之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玄清道人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射:“说!”
天机老道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他并未刻字,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在虚空中点出一幅模糊的卦象。
卦象中,一株剧毒的黑草与一株救命的仙芝,竟诡异地同根而生,盘根错节。“生机……在于至毒之中……”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几个字,卦象随之溃散。
在场长老先是愕然,随即有人反应过来,失声道:“以毒为药,以药为毒……这说的是……药魔墨尘!”
墨尘。
当这两个字映入玄清道人脑海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周围的几位太上长老也纷纷探出神识,当他们看到那个名字时,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比刚才更加浓郁的震惊、荒谬,甚至是……愤怒。
“墨尘?”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当场失声咆哮,“天机峰是疯了吗!这算什么‘上上大吉’之象!这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药狂子……”另一位长老喃喃自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让他出手?我宁愿与那未知的妖邪决一死战!谁知道他会把宗门变成什么样?一个更大的药人试验场吗?”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墨尘这个名字,在宗门高层,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禁忌与疯狂。
那个为了炼丹,敢拿同门师兄弟试药的疯子。
那个无视门规,在禁地里炼制“药人”的狂徒。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眼中只有药理与丹方的怪物。
让他来拯救宗门?
这简直是世间最荒诞的笑话!
唯有玄清道人,死死攥着那枚玉简,一言不发。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百年之前,万千妖兽来犯,万象宗护山大阵被破,死伤惨重,就在宗门即将覆灭之际,一炉丹药,从药王峰送出。
“不死军丹”。
服下丹药的弟子,只要神魂不灭,哪怕肉身被斩成碎块,也能在几个呼吸间重新聚合,悍不畏死,状若疯魔。
正是靠着这支“不死军”,万象宗才硬生生拖到了援军到来。
炼制那炉丹药的人,就是墨尘。
用剧毒之物,炼救命之丹。
用疯狂之法,行回天之事。
唯有玄清道人,死死地盯着那两个虚幻的字,眼神变幻不定,沉默不语。
天机老道咳出一缕黑气,惨然一笑:“老夫以百年寿元、天机峰千年气运为代价,换来的……就是这两个字。信与不信,全在代宗主一念之间。”
说完,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头一歪,直接昏死过去。
“来人,送天机师叔回峰静养!”玄清道人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两名弟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天机老道抬走。
观星台上,再次陷入死寂。
良久,玄清道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本座不管他是疯子,还是魔头。”
“只要他能解决那片蛋海,能让万象宗活下去。”
“他,就是我万象宗的救星。”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传我谕令,请药王峰长老,墨尘,即刻来观星台见我!”
一名长老面露难色,躬身道:“代宗主……墨尘此人,行踪诡异,常年闭关于他的‘百草坞’,等闲不与外人接触,只怕……”
玄清道人深吸一口气,眼神在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他很清楚墨尘那种疯子的性格,寻常的命令与威压对他毫无用处。
“不必强求,更不必威逼。”他转向那名长老,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百草坞传讯,就说本座说的,只要他肯出手,宗门禁地,为他开放三日,所有灵药,任他取用。”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分量更重的话:“告诉他,百年前的‘不死军丹’,宗门欠他一份人情,这次,本座连本带利,一并还了。”
此言一出,众长老再次变色。
宗门禁地,那里面种植的可都是足以让元婴修士都眼红的绝品灵药,更是炼制“不死军丹”的核心材料!
数个时辰后,天色已近黄昏。
前往药王峰传令的执法堂弟子,这才带着一脸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疲惫飞回观星台,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嘶声带回了一个让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彻底粉碎的消息。”
百草坞,人去楼空。
墨尘,不见了。
……
药王峰,天级炼丹殿。
丹阳真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殿内弥漫的浓郁药香,此刻在他闻来,却全是失败和无能的味道。
“丹阳真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面前一排上百个盛放着香气样本的玉碟,每一份样本都经过了至少三种丹火的灼烧分析,但反馈回来的灵力波动却依旧是一片混沌。‘
“不对,不对!”他猛地将一份玉碟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香气根本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五行灵植,它甚至在扭曲我的丹火!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殿内数十名核心炼丹师,一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时,一名长老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附在丹阳真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丹阳真人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的脸色,从暴怒,到惊愕,再到一种混杂着荒谬与绝望的茫然。
“墨尘……是‘上上大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可他……人不见了。”
整个大殿的希望,刚刚升起,又瞬间被掐灭。
那名长老也是一脸苦涩:“代宗主的意思,是让我们药王峰,想办法找到墨尘。可……师兄,你也知道,那个疯子想躲起来,谁能找得到?”
丹阳真人颓然地坐倒在地,双目无神地望着殿顶的琉璃灯。
是啊,谁能找到他?
那个疯子,神出鬼没,除了他那个如同禁地般的“百草坞”,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
他颓然地坐倒在地,目光无神地扫过满地狼藉,视线无意中落在一块被踹飞的玉简上。
那是宗门用来封存墨尘过往罪证的记录,上面提到了墨尘早年曾因擅闯后山禁地,而被一位‘师叔’亲自出手镇压。
丹阳真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甚至不敢去想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闪过的不再是焦躁,而是比面对那诡异香气时更甚百倍的挣扎与恐惧。”
药王峰,确实有一个地方,比“百草坞”更禁忌,更恐怖。
有一个人,比墨尘更古老,更疯癫。
一个连他这个药王峰峰主,都必须毕恭毕敬称其为‘师叔’的存在。
一个在墨尘还只是个普通弟子时,就曾评价墨尘‘药理通透,人心不通’的真正老怪物。那个疯子想躲起来,天下无人能寻,但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他可能去的,或者说,有一个人是他‘不敢不告而别’的,那只能是——清微谷。”
那名长老看到丹阳真人的表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师兄,你……你该不会是想去……”
丹阳真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进肺里。
他整理了一下被自己弄得褶皱的丹袍,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你们继续分析,一有结果,立刻上报!”
他的声音,还回荡在殿内,人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
他去的方向,不是宗主大殿,也不是天机峰,而是药王峰后山,那片终年被灰色毒瘴笼罩、寸草不生、被所有药王峰弟子列为第一禁地的——
清微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