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商贾中有哄抬物价、压榨百姓的奸商,但不能因此否定正当商人的作用。
比如齐王封地盛产梨子,楚王封地盛产橘子。若无商人收购转运,梨农橘农都将亏损。
商人将齐地的梨运往楚地,楚地的橘运往齐地,使两地农户皆得收益。
虽然两地水果售价提高,但商人承担了运输风险与成本。若做亏本买卖,谁还愿意行商?
“因此商人会将承担的风险与前期投入的各项成本,都计入货物售价之中。”
“销往齐王封地的柑橘,以及运往楚王封地的雪梨,虽然售价较产地高出许多。”
“但那些刚以高于成本的价格,将自家种植的柑橘、雪梨卖给商贩的农户,此刻恰好有银钱购买这些本地稀缺的水果。”
“商贾与百姓各取所需,朝廷征收相应商税亦能获益,最终形成多方共赢的局面。”
“如此循环往复,促使金银货品持续流转,从而创造更多价值与财富。”
“依我之见,商人同样参与生产,付出劳动,掌握专长,对国家与百姓都大有裨益!”
......
朱元璋听完燕长倾的论述后,陷入长久的沉思。
良久,这位 抬头凝视燕长倾,肃然问道:“对于工造之业,倾又有何见解?”
燕长倾从容应答:“若说商贸如同血脉贯通大明疆域,那么工造便是孕育新财富的根基。”
“以农皇商会的琉璃为例,革新后的烧制工艺已大幅降低成本。随着产量提升与百姓追捧,自然需要扩充生产规模。”
“规模扩大意味着要招募更多匠人,这既能解决民生温饱,又需以优厚工钱吸引能工巧匠。”
“匠人收入增长后,其消费能力随之提升,反过来又促进工商繁荣,加速财货流通,形成良性循环。”
“再者,琉璃产业兴盛还能带动相关行当。譬如以琉璃妆奁盛放胭脂,岂非更能赢得闺阁青睐?”
倘若胭脂广受追捧,胭脂作坊是否要招募更多工匠?
雇佣更多工匠,岂不是能增加百姓谋生机会?
为吸引劳力,是否该提高工钱待遇?
如此一来,黎民百姓岂不日渐富足?
百姓钱囊丰盈后,是否更敢放心消费?
最终岂非推动百业兴旺,加速银货周转,催生更多财富?
这仅是琉璃行业革新带来的益处。
若其他行当的匠人,或凭灵光乍现,或经千次试验——
研发出有价值的新物事,便能开创全新行当!
新兴行业又能提供多少活计?养活多少百姓?
即便未能创新,仅改良旧工艺以降低成本——
亦能如琉璃般振兴本业,带动相关行当,惠及更多黎民!
故而工业真谛,首在开源!
唯有工业能凭空创造巨大财富!
欲达此境,当激励工匠精益求精,推陈出新!
这番论述令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皇子频频颔首。
【燕先生此言,真乃济世良方!】
【欲强国必先兴工商!】
【开源流通,此乃工商本义乎?】
【大明欲富,须商路通达以连四方,更当奖掖工技,开源节流。如此方能国富民丰!】
【重士农而轻工商之国策,确有偏颇。】
【士农工商四民并重,方为正道!】
【难怪父皇治下民生维艰。若由我主政,着力振兴工商,不出数年必创远胜今日之盛世!】
......
诸皇子皆视燕长倾之言为经世至理。
听完之后,他们意识到必须重视并大力扶持工、商业的发展!
然而朱元璋却沉下脸来,不悦地说道:
若按你所言,工、商业盛行,百姓都去给大商贾做工,谁还来种地?
到时候农田荒废,粮食减产,就算赚了钱又能怎样?
粮价飞涨,挣的钱还不够买米!
有钱没粮照样饿肚子!
钱少挣些饿不死,没饭吃可是要人命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对发展工、商业的主张嗤之以鼻。
经历过乱世的他深知,钱再多也变不出粮食来。
太子朱标和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听完,纷纷点头赞同父皇的观点。
【父皇说得在理啊!】
【钱再多也换不来温饱。】
【果然还是应当重农抑商。】
【士农工商并重,难道这样的国策有错?!!】
【父皇这个老头子倒是有几分见解】
......
燕长倾没有理会那些摇摆不定的皇子们,看着朱元璋固执的神情,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他没想到朱元璋会如此顽固。
闭目沉思片刻,整理好思绪后,燕长倾重新睁眼,拿起炭笔在身后的宣纸板上写道:
其一,无论工商业如何发展,只要朝廷重视商税,那些大商贾赚得再多,朝廷也绝不会吃亏!
若朝廷在这方面亏损,那必定是自身的问题,是朝廷主动放弃了商税带来的巨额收益。
其二,虽然我主张大力发展工商业,看似能轻松从中获取丰厚利润。
但实际上,想要真正通过工商业获利并非易事。
工业盈利需要对某项工艺精通,甚至要成为该领域的佼佼者。
唯有如此才能改进工艺,降低成本,从而获得可观收益。
同样,商业获利首先需要本钱,更要有经商头脑。
换句话说就是要擅长商事,这样才能赚取丰厚利润,而非血本无归。
其三,在工商业尚未充分发展前,商人交易的不过是各地剩余物资。
就像方才举例的齐王封地梨贱伤农,楚王封地橘贱伤农那样。
商人通过买卖调节各地剩余物资,使其产生更大价值。
实际上,在我看来,当前商人的发展程度和数量还远远不足。
因为大明各地每年仍有大量物产,由于交通不便或无人收购,
导致这些物产无法外销,创造更大价值。
比如蜀锦,在川蜀与应天府的价格就天差地别。
川蜀盛产蜀锦,而应天府却不出产。
“若无商贾贩运,川蜀的蜀锦恐怕会贱至几十文一匹,而应天府百姓则无缘得见此等精美织物。”
“然商贾若众,利之所趋,自会将川蜀富余的蜀锦贩至应天,乃至大明各府州县。”
“贱买贵卖,本是商贾本性。”
“然此间,川蜀百姓可售出对其而言不甚值钱的蜀锦,获利倍增。”
“商贾藉此低进高出,亦能牟利。”
“朝廷通过征收商税,府库充盈。”
“应天府乃至大明各地百姓,皆可享用精美蜀锦。”
“此乃四全其美之事。”
“其四,若投身工商之民过多,以致供过于求。”
“则从业者所得银钱自然减少。”
“当百姓发觉工商之利不如耕种,甚或难以果腹时。”
“自会弃工商而返农事。”
“此乃市井之自我调节。”
“百姓非愚钝之辈,岂会明知无利可图仍趋之若鹜?”
“其五,陛下所忧百姓趋工商而荒田亩之事。”
“实关乎不事稼穑者之多寡。”
“重农抑商之本,正在节制此类不事生产之人!”
见朱元璋、马皇后及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面露惑色,燕长倾详解道:
“所谓不事生产者,即如陛下、娘娘、诸位殿下及臣这般不亲事农耕之人。”
“换言之,便是需他人供养之辈。”
“宗室皇亲、朝堂百官、勋贵世家、天下胥吏、百万将士、豪强地主、商贾匠人等等。”
“皆属此类仰食于民者。”
“今大明人口约六千万之众。”
“其中兵卒约占百万。”
“勋贵世家约十万至二十万。”
“文武百官及胥吏亦十万至二十万。”
“豪强地主之流,约二十万至三十万。”
“商贾与百工匠人,总数约在二十万至三十万之间。”
“不事生产之众,合计约一百六十万至两百万。”
“陛下定三十税一之制,六千万除三十,得两百万。”
“是以,不事生产者不逾两百万之数。”
“则六千万百姓尚可自给,兼养此两百万之众。”
“若逾此数,必损五千八百万百姓生计。”
“田赋若过三十税一,或苛捐杂税相加逾此限。”
“则不事生产之额必减,五千八百万百姓亦受其害。”
“百姓生计既困,则必生变乱。”
“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究其根本,或是不事生产者众,或是赋税苛重致可养之数减。”
“终使力田之民不堪重负,遂生变故。”
“陛下重农抑商,实为限此不事生产之数。”
“使百姓得以自存,犹有余力供养他人。”
......
燕长倾言罢,慨然长叹。
古之不事生产,与后世大异。
古之所谓不事生产,即不事农耕。
不耕则无食。
非一人两人无食,乃数十万乃至百万之众无粮。
何以古制田赋多为三十税一?
盖因需三十力田之民,方足养一不事生产者!
此制之根本,在于亩产仅两石之故。
亩产既薄,则九成五之民不得不缚于田亩,不得脱身。
超过九成五的百姓在田间辛勤劳作,平均亩产仅两石左右。这般微薄的收成,勉强维持生计之余,还要供养那百分之三到五的不事生产者。
燕长倾曾言商人能通过钱财流通创造更多财富,调节物价。这般道理,历代先贤岂会不知?若真无人看透,三十税一的田赋税制又怎会延续至今?
即便明白其中关窍又如何?真正手握国策大权的先贤,往往已是皇室宗亲、文武勋贵或世家大族中的一员。阶级立场使然,鲜少有人愿为百姓长远利益牺牲自身及家族利益。
商鞅这般愿为理想赴死的狠人终究罕见。多数智者选择重农抑商,实则是为限制不事生产者数量——若商人阶层膨胀,必将挤占权贵后代享受特权的名额。
试问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是会为百姓生计主动削减子孙特权,还是打压商人保全自家富贵?答案不言自明。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古皆然。
商人数量若不加以限制,其子孙后代便会占据更多不事生产的名额,从而长久维持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
至于底层百姓能否生存,并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