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触须,顽固地缠绕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冰冷湿滑的触感挥之不去,带着一种隔绝一切声息的诡谲静谧。脚下狭窄陡峭的石阶小径蜿蜒向上,彻底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墙之后,仿佛通向某个拒绝被任何生灵窥探的远古禁忌领域。
三人一狌狌沉默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踩在潮湿滑腻、覆着幽蓝色荧光苔藓的岩石和碎石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旋即被厚重至极的雾气贪婪地吞噬,反而更衬出周遭死一般的沉寂。方才焚林破局那片刻的激烈与炽热恍如隔世,只留下这片沁入骨髓的阴冷与沉重如山的未知压在心口。
青年蛊雕被暂时留在下方相对安全的区域休息,它冻伤未愈的巨大翅膀根本无法攀爬这几乎垂直的陡峭小径,那双蕴藏着北冥寒梦与痛苦的眼眸,映着众人义无反顾没入浓雾的背影,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不安的哀鸣,在雾墙外回荡。
越是向上攀爬,周遭的雾气反而变得愈发稀薄,并非自然消散,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精准地约束、收敛、吸纳。终于,在艰难地踏上一级尤其陡峭、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滑的石阶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并非预想中的山顶平台或洞府,而是一座……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宫殿的入口。
一座完全由镜子构成的、庞大得望不见尽头的宫殿。
无数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材质天差地别的镜面,构成了所有的墙壁、高耸的穹顶、支撑的廊柱,甚至脚下所踩的“地面”。它们绝非现代工艺产出的光滑玻璃,而是光怪陆离,材质纷呈:有的昏黄古旧如千年古铜,映出的人影模糊扭曲,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窥视;有的剔透刺目如万载寒冰,反射出能冻结灵魂的冷冽幽光;有的漆黑深邃如子夜墨玉,仅能勉强照出一个摇曳不定的、被吞噬了细节的轮廓;更有甚者,镜面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荡漾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将靠近的人影拉长、压扁、撕裂、重组,变幻不定,充满恶意的戏谑。所有这些镜面,都以一种彻底违背物理常识和几何逻辑的方式疯狂地拼接、延伸、交错、叠加重合,形成一座无比繁复、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足以逼疯任何闯入者的巨大光学迷宫。
“操……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雷烬倒抽一口冷气,独眼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警惕地扫视着这令人头晕目眩的镜之世界,完好的左手几乎是本能地死死按在了腰间重型脉冲武器的冰冷握柄上。他的声音在无数镜面间来回反射、碰撞、叠加、变形,形成层层叠叠、扭曲诡异、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无处不在的嘈杂回声,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他”在同时说话,又像是从无数个不同空间缝隙中渗出的窃窃私语,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
苏弥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涌上心头。目光所及之处,前后左右上下,无数个“自己”同时出现,动作却因镜面角度、反射延迟以及那些波动镜面的扭曲特性而呈现出可怕的不同步。她只是微微抬手,成千上万个“苏弥”便或快或慢、或清晰或扭曲地抬起手;她尝试转头,无数个影像便延迟着、抽搐般地扭过脖颈。这种无处不在、却又无法统一的自我映像,如同潮水般疯狂冲击着视觉神经和大脑固有的空间感知能力,极易引发严重的认知混乱和彻底的迷失感。她甚至不敢长时间凝视任何一面镜子,生怕下一秒就彻底沉沦,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才是该走的路。
陆离眼中那片幽蓝色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平稳闪烁、奔腾,似乎在极速扫描分析着这座镜殿的诡异结构。“空间折射率异常,光学路径呈非欧几里得几何分布。初步判断为高等空间折叠技术与强能量场结合形成的复合型迷宫。常规方向感及视觉参照系在此处已完全失效。”他的声音透过内部频道传来,冷静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说人话!”雷烬烦躁地低吼一声,他被那些扭曲变形的、属于自己的狰狞影像弄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条暗金机械臂似乎也因环境的诡异能量场而变得愈发沉重滞涩,关节处传来的摩擦感都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
“意思是,别信你的眼睛,更别信镜子里的‘路’。它们都是陷阱。”苏弥替陆离翻译,她深吸一口冰冷且带着奇异金属味的空气,努力压下胃部的不适,将怀中那铅灰色的箱子屏幕对准最近一面不断波动的、仿佛由水银构成的水镜。屏幕幽光艰难地跳动,干扰条纹严重。【警告:环境存在超高强度认知干扰及空间扭曲力场…空间坐标持续紊乱…逻辑定位模块受到强烈干扰…建议启用高阶拓扑扫描模式…能量消耗巨大,或引发不可预知连锁反应…】
“跟紧我,保持最高警惕。任何镜面的异常变化都可能是陷阱或通道。”陆离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他迈步向前,步伐精准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脑中自有不受外界干扰的精确导航图。他所过之处,周身那层极淡的能量微光与某些特定镜面接触时,会引发镜面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般漾开更剧烈、更复杂的涟漪,隐约显露出其后似乎隐藏着别的、截然不同的路径或空间,但那些景象只是惊鸿一瞥,瞬间便恢复原状,诱人深入却又危险万分。
三人小心翼翼地在错综复杂的镜廊中缓慢穿行。镜中之影如影随形,沉默而诡异,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窥伺感。有时走过一个看似普通的拐角,会发现前方镜中映出的竟是自己方才走过的背影;有时下意识看向侧面,镜中的“队友”却会突然露出完全陌生的、带着诡异微笑或狰狞的表情;有时甚至能透过层层镜面的无限折射,看到遥远后方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那种毛骨悚然的悖论感足以让人疯狂。
小悟紧紧扒着苏弥的肩头,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既害怕又被这光怪陆离到极致的环境深深吸引,小小的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它时不时对着镜中那些数量庞大、动作因折射而显得格外滑稽古怪的“自己”龇牙咧嘴,发出低低的、色厉内荏的威胁般吱吱声,试图吓退那些无穷无尽的“冒牌货”。
行至一处异常广阔、由无数面细小六边形镜片严丝合缝拼接而成的巨大镜厅,仿佛突兀地闯入一个巨大无比的、闪闪发光的蜂巢内部。这里的回声与光影叠加效应达到了顶峰,细微的呼吸声、急促的心跳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都被无数倍放大、扭曲、变调,交织混合成一片令人神经衰弱的、永无止境的诡异背景噪音,疯狂地折磨着每个人的听觉和理智极限。
“妈的,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尽头?老子快被这些破镜子晃吐了!”雷烬喘着粗气,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一直刻意地、近乎偏执地避开不去看自己那条机械臂在无数镜中的冰冷反光,但那金属的寒光无处不在,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强迫性地映入他的眼帘,一次次勾动着那血腥预言带来的糟糕记忆和恐惧,让他本就因环境而紧绷的情绪愈发暴躁难耐。
就在这时,一直对着四面八方镜影龇牙低吼的小悟,突然对着斜前方一面格外光洁、映象异常清晰逼真的落地长镜,猛地发出了更加尖锐、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的尖叫声!
那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扭曲回声,瞬间抓住了三人的全部注意力。
他们立刻循声望去,目光聚焦在那面异常平静的落地长镜上。
只见那面长镜中,清晰地映出小悟毛茸茸的、紧绷着的小小身影。镜外的它也正对着镜子,保持着龇牙威吓的防御姿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
然而,下一瞬间——
镜中的那个“小悟”,脸上所有狰狞威胁的表情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切入骨的……悲伤?
那双琥珀色的镜中眼眸,清澈依旧,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恸、无奈,还有一种跨越了无比漫长时光的、令人心碎的疲惫与沧桑。它微微歪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镜面,越过了真实小悟的身体,直直地、深深地望向镜外,那眼神复杂至极,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无法承受之重,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沉寂了万古的……悲伤告别?
真实的小悟猛地完全愣住了,所有凶悍的表情彻底僵在脸上,喉咙里的威胁叫声戛然而止。它困惑至极地眨了眨眼,歪着小脑袋,似乎它简单纯粹的思维根本无法理解镜中的“自己”为何会突然露出如此陌生而令人心揪的神情。它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伸出了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前爪,似乎想去触摸那面冰冷的镜子,想去确认那到底是什么。
镜中的“小悟”也做出了完全同步的动作,伸出那只虚幻的爪子,缓缓地、带着一种无限眷恋与无法消弭的悲伤,隔空贴向镜面。
就在两只虚幻与真实的爪子即将隔着一层冰冷镜面“相触”的、那充满悖论与惊悚感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环境下清晰得如同惊雷的碎裂声,自那面落地长镜的中心骤然响起!
一道细如发丝、却漆黑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裂痕,凭空出现,蜿蜒着、精准地划过镜中“小悟”那布满深刻悲伤的脸庞正中。
镜中影像瞬间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般剧烈闪烁、扭曲了一下,那令人心悸的深刻悲伤表情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无踪,瞬间恢复成了与镜外真实小悟此刻一模一样的、充满了惊愕、茫然与不知所措的表情。
仿佛刚才那短暂却震撼人心的一幕,只是光线玩弄的恶劣把戏,一场短暂而逼真的集体幻觉。
小悟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爪子,喉咙里发出极其困惑不解的、低低的呜咽声,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苏弥的脖子,将小脸埋进去,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苏弥、雷烬和陆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凝重与深深的警惕。
这座镜殿,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诡异和危险。
它不仅疯狂地迷惑感知,扭曲空间,似乎……还能映照出某些超越当前时空的、难以理解的碎片?或是……直指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与悲伤?
前方的路,在无数镜面的折射下,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