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境，那风是真硬，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嘎嘎冷。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彩压得低低的，瞅着就憋着一场大雪。果然，没过多久，那雪片子就下来了，开始还是星星点点的，后来就成了鹅毛大小，密密匝匝，铺天盖地，没多大功夫，就把山林、田地、营地，全都捂了个严严实实，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晃眼。
这要搁往年，遇上这么大雪，大伙儿心里都得沉甸甸的，愁吃的，愁烧的，愁鬼子会不会趁机摸上来。可今年不一样了！黑风岭打下来了，北境最大的祸害给铲除了，鬼子在北境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所以，这场大雪在大家眼里，非但不可怕，反倒添了几分喜庆气儿，像是老天爷也赶来给咱们的抗联道喜，用这最干净的雪，把过去那些血啊火啊的痕迹都盖住，迎接一个新的开始。
营地里热闹非凡。战士们和老乡们混在一块儿，拿着木锨、扫帚、甚至门板，嘻嘻哈哈地清理着路上的积雪。堆起来的雪也没浪费，这边几个调皮的小战士滚了个巨大的雪球，嚷嚷着要堆个最大的雪人；那边李家屯来的几个娃娃，正在大人的帮助下，给一个胖乎乎的雪人插上红辣椒当鼻子，扣上个破草帽，引得大家阵阵哄笑。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笑声、吆喝声在雪地里传得老远，整个根据地都沉浸在一片难得的轻松和欢快里。
林晚秋也站在通讯帐篷门口，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但她眼神里，除了和大家一样的喜悦，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牵挂。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地入口那条被积雪覆盖、蜿蜒通向山外的小路。算算日子，青山他们去关内送物资、支援兄弟部队，也该回来了。这冰天雪地的，路上顺不顺利？他胳膊上的伤好利索了没有？会不会遇到啥麻烦？虽说她相信陈青山的能力，可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放不下。
正想着，营地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大喊：“回来了！陈队长他们回来了！”
这一嗓子，像在滚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整个营地瞬间就炸开了锅！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抻着脖子往路口看。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小跑着迎了过去。她挤过人群，只见一支队伍正风尘仆仆地从风雪中走来。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棉袄裤腿上沾满了泥雪，有些人的帽子、眉毛上还结着白霜，但个个精神头十足，腰杆挺得笔直，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不是陈青山是谁？
他看起来瘦了些，也黑了些，左臂依旧用绷带吊在胸前，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神，透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踏实和坚毅。他一眼就看到了挤在人群前面的林晚秋，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晚秋！”他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暖意。
“青山！你可算回来了！”林晚秋走到他跟前，想伸手去接他肩上的背包，又看到他吊着的胳膊，手停在半空，眼里是藏不住的关切，“路上累坏了吧？伤怎么样？还疼不疼？关内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都顺利！”陈青山连连点头，看着林晚秋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放下背包，用没受伤的右手在里面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你看，这是啥？”
他一层层揭开红布，里面是一块不大的木牌，木质普通，但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抗日英雄”。字迹有些歪扭，一看就不是练家子写的，却透着十足的真诚。
“这是冀热辽根据地一个村子的老乡，非要塞给我们的。”陈青山把木牌递给林晚秋，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他们说，知道咱们北境抗联在最苦的地方跟鬼子拼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块牌子，是他们全村人的心意。我寻思着，这荣誉是咱们整个北境抗联的，也是你的。你一直守在电台前，没日没夜地监听、破译，功劳一点儿不比我们小。这块牌子，我一路揣在怀里，给你带回来了。”
林晚秋接过那块还带着陈青山体温的木牌，手指轻轻拂过上面那四个字，眼眶一下子就热了。这沉甸甸的，哪里只是一块木牌？这是关内兄弟部队和老百姓对北境抗联的认可，是千里之外的一片心，更是眼前这个人，穿过风雪、越过险阻，特意为她带回来的心意。她抬起头，看着陈青山风霜仆仆却笑意温暖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这时，杨靖宇司令员、何秀兰、秦啸岳、赵老根他们也闻讯赶了过来。看到陈青山和队伍安全返回，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杨靖宇用力拍着陈青山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左臂）：“好！青山！辛苦了！你们这次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不仅把物资安全送到了，还带回了关内兄弟部队的胜利消息和情谊，给咱们北境抗联争光了！”
陈青山赶紧把关内的情况向杨司令员做了简要汇报。听说八路军在冀热辽等地连战连捷，鬼子节节败退，形势一片大好，众人更是欢欣鼓舞，觉得北境最后的胜利也近在眼前了。
当天晚上，指挥部里特意弄了点简单的饭菜，算是给陈青山和回来的战士们接风洗尘。没啥好东西，就是热乎乎的土豆炖白菜，加了点难得的腌肉，主食是玉米面贴饼子。但气氛格外热烈，小小的指挥部里挤满了人，炭火烧得旺旺的，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大家围着陈青山，七嘴八舌地问着关内的见闻，听着他讲兄弟部队怎么打鬼子，讲关内的老乡怎么支援八路军，讲那边根据地是怎么搞建设的，都觉得新鲜又提气。
酒过三巡（其实也就是以水代酒），气氛更加活跃起来。秦啸岳是个直性子，几碗“热水酒”下肚，嗓门更大了。他瞅瞅坐在一块儿、虽然没怎么说话但眼神总往一块儿瞟的陈青山和林晚秋，嘿嘿一笑，扯着大嗓门就嚷开了：
“哎哎哎！我说大伙儿静一静，静一静！听俺老秦说两句！”他站起身，走到陈青山和林晚秋旁边，大手一挥，“咱们今天在这儿，一是给青山和兄弟们接风，二是庆祝咱们北境马上就要迎来大胜利！这第三嘛……俺看也得算上一桩大喜事！”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咧着嘴笑道：“咱们青山兄弟和晚秋妹子，那可是咱们抗联里有名的‘金童玉女’！从黑瞎子沟那会儿就并肩子打仗，一个在前面冲锋陷阵，一个在后面搞情报通讯，那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么多年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互相扶持，感情那叫一个铁！眼下咱们这光景越来越好了，鬼子也快完蛋了，俺看啊，你俩这事儿，也该定下来了吧！咱们抗联，也该好好办桩喜事，热闹热闹，去去这几年的晦气了！”
他这话一出，可算说到大伙儿心坎里去了！指挥部里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跟着起哄：
“对对对！秦大哥说得太对了！”
“陈队长，林科长，你俩就应了吧！”
“就是！咱们可都等着喝喜酒呢！”
“定下来！定下来！”
何秀兰也笑着推了推身边的林晚秋，低声道：“晚秋，青山这人靠谱，重情义，是个能托付的。你们俩能走到一起，我们都替你们高兴。”
赵老根平时话最少，这会儿也难得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带着暖意：“青山，晚秋，都是好同志。定下来，安稳。”
陈青山被大家伙儿闹了个大红脸，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林晚秋。林晚秋更是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但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她心底的甜蜜。
杨靖宇看着这对在战火中成长、彼此倾心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慈祥而又欣慰的笑容。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看着陈青山和林晚秋，语气温和而郑重：
“老秦这话话糙理不糙。青山，晚秋，你们俩都是我们抗联的优秀干部，是好战士，也是好同志。这些年来，你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为抗战出生入死，付出了很多，也承受了很多。你们在工作中互相支持，在生活中互相关心，这份在艰苦斗争中凝结的感情，是经过考验的，是珍贵的。我和组织的意见是一致的，支持你们把关系确定下来。等开了春，形势更稳定些，咱们就在根据地，热热闹闹地给你们办个仪式！让咱们所有的战士和老乡都来沾沾喜气，也昭告咱们北境，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杨靖宇的话，像一股暖流，涌进陈青山和林晚秋的心田。陈青山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中，转过身，郑重地握住了林晚秋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握枪和劳作，粗糙得像锉刀，却异常温暖有力。林晚秋的手则有些凉，微微颤抖着，但没有挣脱。
“晚秋，”陈青山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帐篷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司令员和同志们的话，你都听到了。我陈青山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我就想跟你说，等开了春，地里的雪化干净了，麦子抽穗泛黄的时候，咱们就办仪式，成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篷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又落回林晚秋脸上，语气更加深沉：“以后，咱们不光是战友，是同志，更是最亲的人。我守着这片咱们用血汗换回来的根据地，也守着你。咱们一起，看着咱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看着老乡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看着咱们的娃娃，在太平年月里，安安稳稳地长大。你……愿意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朴实的承诺，和最真切的向往。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打动人心。
林晚秋抬起眼，勇敢地迎上陈青山的目光。她的脸颊依旧绯红，但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羞涩，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坚定。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轻，却异常清晰：
“嗯。青山，我愿意。我等着开春，等着麦子熟。以后的路，咱们一起走。”
“好！”
“太好了！”
帐篷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秦啸岳兴奋地直拍大腿，何秀兰笑着抹了抹眼角，连杨靖宇也欣慰地连连点头。所有人都被这份在战火中淬炼出的真情所感动，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外面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山川河流，也覆盖了曾经的伤痛。指挥部里，炭火噼啪作响，温暖如春。陈青山和林晚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而笑。所有的艰难险阻，所有的等待期盼，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这份在皑皑白雪中许下的约定，朴素，真诚，却承载着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它不只是一对有情人的终身之约，更是历经磨难的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和平岁月，最深切、最美好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