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一道吧。”苏晟连忙起身。
“不必麻烦。”苏蓁轻轻摆手,“侍卫们都在园外候着,我只在门前透透气。”她独自离席而出,裙裾拂过门槛时带起细微的风声。
顺亲王府的庭院深深,亲卫统领贺川正按剑立在月洞门前,见她出来立即跟上。苏蓁并未走远,只是驻足在抄手游廊下,目光投向东南角的飞檐。那里曾经种着一片海棠,如今只剩枯枝映雪。
廊下忽然响起温润的嗓音:“四妹。”
苏蓁转身,苏恒不知何时已站在竹帘旁,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笑不同于萧承煜的雍容,不像苏晟的敦厚,也并非缪菲羽那般跳脱,那笑意里总含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教人无端生出寒意。当他凝视旁人时,目光犹如深潭里游动的墨鲤,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
在苏家年轻一辈里,苏恒才是最令人不敢小觑的那个。
“宴至中途,四妹独自离席,我还以为藏着什么趣事,不肯让兄长们知晓。”他语带双关。
苏蓁向庭院里的梅树,数九寒天里唯有红梅凌霜绽放,积雪压得花枝微颤,在月色下投出疏朗的影子。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二哥这般留意我的行踪,莫非是想探寻什么。。?”
苏恒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叩着廊柱:“我倒是想寻些蛛丝马迹,可惜四妹将心事藏得滴水不漏。”他抬手拂开垂落的梅枝,积雪簌簌落下,“终究血脉相连,见你近日行事与往日大不相同,难免想提醒几句。”
苏蓁凝目相视,袖中指尖微微收拢:“兄长请讲。”
“此次回京,发觉四妹眉眼间少了从前的怯懦,倒像是换了魂灵。”他目光掠过她发间玉簪,“许是经了事,得了高人指点。不过为兄在朝堂行走多年,见过太多风云变幻——”话音忽止,远处正厅传来的笙箫笑语恰好飘至檐下,他侧耳倾听片刻,忽然问:“今日见二姐凤冠霞帔,四妹可觉得痛快?”
“如饮冰泉,通体舒畅。”
苏恒眼底寒光乍现,旋即化作更深的笑意:“四妹还是这般锋芒毕露。你与媚儿的恩怨既已不死不休,如今将她送进宫中便以为高枕无忧,到底还是天真。”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花,动作温柔似真切的关怀,“可宫深似海,未必不是她的登云梯。待她熬过眼下困境,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倒是四妹你......”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前路怕是荆棘丛生。”
见苏蓁沉默不语,他俯身凑近耳畔,声音轻得像梅间细雪:“若换作是我,既已结下死仇,断不会留给对方喘息之机。什么折磨折辱,什么慢慢清算,不过是给毒蛇冬眠的机会。”他望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含笑直起身来,“四妹年纪尚轻,大约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这世上唯有死去的对手,才最令人安心。”
苏蓁抬眸凝视着廊下的苏恒,心底掠过一丝凛然。这位堂兄确是苏家年轻一辈里最擅谋断之人,他从不拘泥于过程纠葛,只锁定最终结局。若有人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会以最利落的方式永绝后患。手段狠厉却干净利落,这般心性,理智得近乎冷酷,任何情绪化的手段都难以动摇他分毫。
她唇角漾开浅淡笑意:“二哥说得是,我终究不及二哥这般果决。”这带刺的话语落在苏恒耳中,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挑眉。随即他听见苏蓁清凌凌的嗓音再度响起:“不过虽不及二哥果决,有件事我们倒是见解一致——我也从不喜欢留下隐患。二哥以为,媚姐嫁入宫中后,可还有翻身之日?”
苏恒目光骤然锐利:“你觉得不会?”
“会么?”苏蓁轻声反问。她始终保持着端庄姿态,唯独这一句尾音微微上扬,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挑衅。那居高临下的嘲弄让向来沉稳的苏恒瞳孔骤缩。
话音未落,苏蓁已轻笑转身,绣着缠枝莲纹的裙裾在雪地上旋开优雅的弧度,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正厅走去。
苏媚当真还能东山再起?她唇畔漾起真切的笑意,连紧随其后的贺川都不由怔住。跟随苏蓁这些时日,他见过她运筹帷幄的凛然,更多时候是她从容布置的沉静。她偶尔也会展颜,但即便笑着也总带着疏离的威仪。此刻她却眉眼舒展,仿佛雨后初霁的晴空,这般发自内心的欢愉教贺川暗自诧异。他回头望了眼仍立在梅树下的沈砚,心下困惑——难道与这位心思深沉的二公子说几句话,竟能让她如此开怀?
再繁华的筵席也终要曲终人散。待宾客陆续告辞,苏蓁也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厢里,薛北棠沉默着。行至半途,她忽然握住苏蓁的手轻声问道:“蓁儿,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嫁怎样的郎君?”
这话由母亲问及待字闺中的女儿,原是不合礼数的。许是今日亲眼目睹苏媚出嫁,触动了薛北棠深藏的心事。她常年随军在外,此刻才惊觉自己对女儿的所思所想竟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苏蓁曾对南王流露过倾慕,那位王爷她见过,确实是龙章凤姿的人物,可越是这般志向远大的男子,情爱在他们心中又能占得几分重量?嫁与这样的人,未必能得圆满。
苏蓁微怔,随即浅笑着反问:“母亲希望女儿寻个怎样的归宿?”
薛北棠没料到女儿会这般坦然相询,一时忽略了苏蓁面对这等私密话题时竟全无羞怯,从容得仿佛在讨论寻常琐事。她思忖片刻,柔声道:“娘但愿你嫁个品性端方的君子。不必位高权重,无需家财万贯,最好没什么野心,家中人口简单。权势富贵,爹娘自会为你打点,志向浅淡些的男儿,反而能专心待你。门第清净,你过门后也能安然度日。”她轻抚女儿的手背,“最要紧的是,要真心实意敬你、疼你。”
苏蓁低头莞尔。父母的心愿始终未变,他们只盼着她能嫁个寻常人家,唯一的期许不过是对方能真心待她。可惜前世她鬼迷心窍,天下男儿万千,偏偏选了最薄情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