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遗体安静地躺在灵堂中央的冰棺里,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然而,萦绕在沈家小院上空的哀乐、刺眼的白色挽联、以及亲友们脸上真实的或应景的悲戚,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这个家的顶梁柱之一,倒了。
作为一直照顾两位老人的儿子,沈卫国责无旁贷地扛起了操办丧事的重担。联系殡仪馆、确定追悼会时间、通知远近亲戚、接待一波波前来吊唁的宾客、安排伙食……无数琐碎的事情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本就因悲痛而混沌的大脑冲击得更加麻木。他眼圈乌黑,嘴唇干裂,嗓子因为不断答谢和协调而变得沙哑不堪,整个人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
白玲强忍着悲痛,里外忙碌,既要照顾精神恍惚、时而哭泣时而发呆的婆婆李秀兰,又要协助丈夫应付各种场面,还要操心一日三餐的流水席。她看着丈夫迅速消瘦憔悴的背影,心疼不已,但更让她心寒的,是某些至亲之人的表现。
追悼会结束后的当晚,帮忙的亲戚乡邻大多散去,小院里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剩下至亲的几家人在守灵。气氛本该是沉痛而肃穆的,但一种微妙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大家围坐在临时搭起的桌子旁,勉强吃着简单的晚饭。大哥沈建国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长兄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卫国,这几天辛苦你了,里里外外都是你在张罗。”
沈卫国疲惫地摇摇头:“大哥,说这些干啥,都是我应该做的。”
沈建国点点头,话锋却悄然一转:“爸走得突然,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办完,有些现实问题,我们兄弟几个也得碰个头,商量一下。”
二哥沈保国立刻接过话头,他吸了口烟,眯着眼睛说:“大哥说得对。别的都是虚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爸留下的那点东西怎么处理;二是妈以后怎么办。”他说话比沈建国直接得多。
二嫂董紫芸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爸妈在老家那几间老房子,虽然旧了,但宅基地总是在的。还有,爸平时省吃俭用的,应该也攒下点钱吧?这些都得弄清楚。”她的眼睛扫过沈卫国和白玲。
白玲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公公尸骨未寒,灵堂就在旁边,这些人竟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谈论遗产了!她强压着怒火,低声说:“爸刚走,妈还这个样子,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这时,姑妈沈玉芝也加入了战团,她抹着眼泪,带着哭腔,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哥,二哥,卫国,咱们都是爹娘的孩子,按理说,这家产,就该是兄弟姐妹几个平分的!”她目光扫过脸色各异的大哥二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可话说回来,这些年,爹娘贴补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大哥你当年起那栋酒楼的宅基地,是爹娘几乎掏空了家底帮你弄下来的吧?二哥你家小子二婚结婚的彩礼,娘是不是也偷偷塞了不少?还有建业……”
她提到远在广东的小弟,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明显的不满:“建业他倒是好,从小读书就好,爹娘紧着他,供他上了大学,如今在广东当他的经理,风光了!可爹走了,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电话里就说忙、回不来……是,他出息了,可爹娘的心血,他拿得少吗?现在人没了,难道就因为他回不来,就不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付出最多的三哥沈卫国身上,又环视两位兄长,带着委屈和坚持:“卫国这些年,守在爹娘身边,端茶送水、看病拿药,出了多少力,你们看不见吗?不能总是让老实人吃亏!是,我是嫁出去的姑娘,可我也是爹娘的女儿,这家里,我也流过汗、尽过孝!现在爹走了,妈还在,这家产怎么分,妈的养老怎么弄,必须有个公平的说法!总不能有的拿得多、有的出得多,最后还让付出最多的寒了心!手心手背都是肉,爹娘留下的,我们做女儿的,也该有一份!”
沈卫国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悲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他猛地灌了一口凉茶,试图压下火气,声音沙哑而压抑:“爸的东西,能有啥?老房子都快塌了,能值几个钱?存款?爸每次看病、平时开销,哪一样不要钱?他能剩下多少?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爸入土为安,让妈缓过劲来!你们……你们就不能等爸的事了结再说吗?”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和质问。
沈建国摆摆手,做出和事佬的样子:“卫国,你先别激动。保国和玉芝也不是那个意思。爸的身后事和妈的生活,都是大事,提前通通气,总比到时候抓瞎强。我们也不是要现在就要分东西,只是先把问题摆到桌面上。”他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是在给沈保国和沈玉芝的话头背书。
沈保国哼了一声:“大哥说的是。亲兄弟明算账,早点说清楚,也省得以后扯皮。卫国,爸之前一直是你们照顾得多,他的钱放在哪儿,你们总该清楚吧?还有老宅的房本儿,得找出来。”
白玲再也忍不住了,放下筷子,眼圈红红地说:“二哥,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藏着掖着似的!爸的钱都是他自己保管,我们从来不过问!房本儿更是好久没见过了,可能就在妈那里收着,可妈现在这个样子,怎么问?”她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
一直安静地坐在奶奶身边,给老人轻轻抚背的沈文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内心一片冰冷。他看着父亲被至亲兄弟逼得狼狈不堪,看着母亲强忍悲愤,看着奶奶茫然无知地沉浸在悲伤里。
他站起身,默默地给父亲的茶杯里续上热水,然后又给奶奶端了一小碗容易消化的粥,轻声说:“奶奶,您多少吃一点。”他的动作平静而自然。
沈文勤的举动,像是一盆冷水,让激动的气氛稍微冷却了一下。沈建国看了一眼这个沉默寡言却似乎异常沉静的侄子,目光闪动了一下,没再继续逼问。沈保国和董紫芸也暂时偃旗息鼓,但眼神中的算计并未消退。沈玉芝则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沈丽雪似乎觉得气氛尴尬,小声对董紫芸说:“妈,我吃饱了。”便起身离开了桌子。沈迎春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眼打量一下在场的众人。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饭草草结束。风波虽然没有彻底爆发,但那颗猜忌和争夺的种子,已经深深地埋下了。沈卫国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夜深了,守灵的人轮流休息。沈文勤坚持要守第一班。白玲陪着婆婆去里屋躺下后,走出来看到儿子独自跪在灵堂的蒲团上,腰杆挺得笔直,昏黄的烛光映着他年轻却过分平静的侧脸。
“文勤,你去睡会儿吧,妈来守。”白玲心疼地说。
沈文勤摇摇头:“妈,我不困。您去休息,明天还有的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妈,别太难过,也别跟他们生气。有些事,迟早会来的。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白玲看着孩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眼前的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叹了口气,挨着孩子坐下,望着冰棺里公公安详的遗容,眼泪又无声地滑落下来。
灵堂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和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屋外,寒风呼啸,预示着这个冬天,对沈卫国一家来说,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