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深晕倒的消息,像一块冰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湖面,让整个项目组的气氛更加凝重。
他被紧急送到了基地那间设施简陋的医务室。一位脸庞被高原阳光晒得黑红、嘴唇同样干裂的军医给他做了检查,结论是严重的高原反应叠加过度疲劳和营养不良,需要绝对静养。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就是不爱惜身体!”军医一边给林云深挂上补充能量的葡萄糖点滴,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数落着守在床边的陆知行和王铁柱,“这地方,是能硬撑的地方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还革啥命?”
陆知行连连点头,心中充满了自责。他知道林云深拼,却没想到他拼到了这个地步。
王铁柱看着病床上林云深那张几乎没了血色的脸,又急又气,拳头攥得紧紧的:“这个书呆子!咋就这么犟呢!”
林云深昏睡了整整大半天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医务室斑驳的顶棚和守在床边、眼眶深陷的陆知行。
“陆……陆工……”他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好好躺着。”陆知行连忙按住他,把旁边温着的一碗小米粥端过来,“先把这碗粥喝了,医生说你必须补充体力。”
林云深顺从地就着陆知行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没什么油腥味的稀粥,眼神却有些涣散和焦急。
“云深,”陆知行看着他,语气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心急,想尽快解决问题。但你要明白,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整个团队的进度,让大家为你担心。你晕倒了,铁柱他们分了心,测试差点中断。”
林云深喝粥的动作顿住了,睫毛颤了颤,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序同步的问题,就差一点了……我躺不住……”他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
“差一点,也不是靠透支生命能换来的。”陆知行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你的价值,在于你的头脑,你的思路。如果你的身体垮了,再聪明的头脑也没用。你想让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吗?”
林云深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好好休息,这是命令。”陆知行把粥碗放下,给他掖了掖被角,“等你感觉好点了,可以躺着想想问题,但绝对不允许再下床,更不允许碰那些图纸和笔。需要什么,让庆民或者别的同志帮你记。”
陆知行离开后,王铁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粗声粗气地说:“来,林秀才,俺给你擦把脸!瞧你这小脸白的,跟纸糊的似的!”
他动作略显笨拙,却极其小心地用热毛巾给林云深擦拭脸颊和手臂,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你说你,跟自个儿较啥劲呐?那机器又跑不了,早晚不得把它收拾服帖了?你得学学俺,该吃吃,该睡睡,攒足了力气,才好跟它干仗!”
林云深看着王铁柱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感受着那难得的、粗粝的温暖,鼻子有些发酸。
“王工……我……”
“俺知道,你脑子好使,责任心重。”王铁柱打断他,“可咱是一个队伍,不能光你一个人往前冲。你得相信俺们,相信陆工。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养得壮壮的,回头那最硬的骨头,还等着你去啃呢!”
林云深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悄悄滑落,混入枕头里。他明白了,他的执着,有时候可能是一种负担。
在陆知行的强制命令和大家的轮流看护下,林云深被迫开始了真正的“休养”。他躺在床上,起初焦躁不安,脑子里全是未解的算式和可能存在的漏洞。但渐渐地,在身体极度疲惫和药物的作用下,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在他休息的这几天,基地的适应训练也在继续。大家按照陆知行的要求,放慢一切节奏。走路像慢动作,说话有气无力,干活更是磨蹭。但奇怪的是,这种“磨蹭”反而让工作的条理更清晰,之前因为急躁而忽略的一些细节,被重新审视和加固。
赵庆民承担起了更多的跑腿和协调工作,他年轻,适应得快,成了连接掩体、宿舍和医务室之间的“通讯员”。刘思敏带着女同志们,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尽量给大家准备些热乎的吃食,哪怕只是把干粮烤热,或者用有限的食材煮一锅能暖身的汤。
第三天,林云深的高烧终于退了,头痛也减轻了大半,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陆知行来看他,允许他可以在床上靠着,看看一些不费脑子的闲书,或者和大家说说话,但依旧严禁思考工作。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透过医务室小小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铁柱、赵庆民还有刘思敏都凑了过来,陪着林云深聊天,主要是怕他一个人又胡思乱想。
“林工,你是不知道,”赵庆民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昨天测试那个电源模块,王哥差点跟那破发电机干起来!那家伙动静大的,跟拖拉机似的,震得俺们心慌!”
王铁柱嘿嘿一笑:“那老家伙,脾气犟得很,俺比它还犟!最后不还是被俺收拾服帖了?就是这气儿不够用,拧个螺丝都得歇三回。”
刘思敏笑着补充:“还有小娟她们,现在穿磁芯线更稳了,说是高原上心静,反而出错少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和糗事,医务室里难得地有了些欢声笑语。林云深靠在床头,安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他发现,原来团队里除了那些冰冷的技术难题,还有这么多鲜活的人和事。
他听着王铁柱粗犷的笑声,看着赵庆民活泼的样子,感受着刘思敏细心的关照,再想到陆知行沉稳如山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再是那个独自在思维世界里徜徉的孤独行者,他是这个集体的一份子。他的执着,应该融入集体的节奏里,而不是脱离它。
又休养了两天,林云深感觉自己终于重新活过来了。他向陆知行郑重保证,会爱惜身体,量力而行。陆知行仔细观察了他的气色,又征得了军医的同意,才允许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但严格限定了工作时间,并且派赵庆民“监督”他。
再次踏入半地下的掩体,看着那台熟悉的、布满指示灯和线缆的箭载计算机,林云深深吸了一口依旧稀薄却倍感亲切的空气。他没有立刻扑到图纸上,而是先慢慢地、仔细地巡视了一圈,听着王铁柱和刘思敏介绍这几天的工作进展。
当他再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那份关于时序同步问题的草稿时,心态已然不同。之前的焦躁和急于求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有条理的思考。他发现,在被迫放空的那几天里,一些之前纠缠不清的节点,似乎自然而然地松动了。
他的执着依旧在,但不再是对自身智力的苛求,而是融入了对团队的责任,以及对最终目标的理性追求。这把“剑”的锻造,需要每一个环节的精准与坚韧,也包括他这柄“剑锋”自身的完好与锋利。他明白了,在这片离天最近的地方,有时候,慢,才是真正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