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终南山特有的清冷松香，拂过李长生的衣袂。他在那扇紧闭的断龙石前静立了许久，神识如无形的流水，悄然探入古墓深处。
墓内并非空无一人。一道气息悠长而清冷，带着几分与世隔绝的孤寂，正于墓室深处静静盘坐。那气息的强度，约莫相当于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运转的法门却颇为奇特，阴柔中蕴含生机，显然是古墓派的正宗传承。是小龙女的后人，还是杨过与小龙女一脉的隔代传人？李长生无意深究，也无意打扰。这活死人墓，终究是别人的故事，他只是一个迟来了太久的看客。
神识收回，他转身，目光掠过那片已成废墟的村庄旧址。几段残垣断壁在荒草中隐现，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他暂居的那间小屋的基址。岁月无情，连石头都磨平了棱角，何况人间的烟火气。他心中并无多少伤感，只是泛起一丝淡淡的、如同观阅旧画卷般的怅惘。
“下一个去处……便是少林吧。”他轻声自语。天龙时代，射雕时代，神雕时代……这少林寺，似乎总能在风波跌宕后，如同磐石般再度屹立，只是不知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心念既定，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原地，只余下山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原地打着旋儿。
……
少室山脚下，往日里摩肩接踵、香客如云的景象早已不见。通往少林寺的山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樵夫背着柴捆，步履匆匆地上下。山门处，那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着，连侧门也罕有开合。门楣上“少林寺”的匾额依旧高悬，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失了往日的宝光。
李长生依旧是那副寻常游方文士的打扮，青衫微旧，步履从容。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只是如同一个真正的访客，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越是靠近山门，越是能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沉寂。不是佛门净地的祥和宁静，而是一种带着伤痛和警惕的、刻意收敛起来的虚弱。
数十年前那场由火工头陀引发的内乱，几乎动摇了少林的根基。高手死伤惨重，传承一度断绝，寺僧离心，元气大伤。如今虽已过去多年，但创伤显然并未完全平复，这紧闭的山门，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在山门外驻足，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以及门前那对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的石狮子。神识如春风化雨，不着痕迹地向着寺内弥漫开去。
大雄宝殿内，香火寥落，只有几个老僧在默默诵经，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罗汉堂、般若堂、达摩院……往昔武僧演武呼喝之声震天的场所，如今也安静得过分，只有零星几个年轻僧人在有气无力地练习着最基础的拳脚。藏经阁倒是守卫森严，但那种森严，更像是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过度防备。
整个少林寺，仿佛一个重伤初愈的巨人，蜷缩起来，舔舐着伤口，对外界充满了不信任。
李长生心中了然，微微摇头。盛极而衰，本是天道循环。强如少林，也难逃此劫。他对此并无多少感慨，只是确认了此间现状，便准备转身离去。此地已无甚可观，也无甚值得他停留的因果。
他并未沿着原路返回，而是信步绕向寺后。寺墙高耸，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青藤。后方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被开辟成了几块整齐的菜园子。时值初夏，园内的青菜长势颇好，绿油油的一片，为这沉寂的古刹增添了几分生机。
一个老僧正佝偻着身子，在菜畦间缓慢地移动，手里拿着一把旧水瓢，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水，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浇灌着菜苗。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背影枯瘦，动作慢得仿佛定格。
李长生目光扫过，本欲径直离开，脚步却微微一顿。
这老僧……有些不同。
他的气息几乎与周围的土地、菜苗、空气融为一体，微弱到近乎虚无。若非李长生神识敏锐，几乎要将他忽略过去，以为那只是一截枯木，或是一块顽石。但这种“无”，并非真正的虚无，而是一种返璞归真般的“静”，一种将自身完美嵌入自然韵律的和谐。
李长生停下脚步，静静地看向那老僧。
几乎在他目光落定的同时，那浇菜的老僧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其缓慢地直起了一点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橘皮，看不出具体年岁。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清澈得如同山涧深潭，平静无波，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李长生的身影。那目光中没有任何审视、警惕或好奇，只是纯粹地“看见”，如同看见一棵树，一片云。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没有气机交锋，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但就在这一刹那，李长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气息，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那涟漪并非敌意，而是一种……了然的确认。仿佛在说：“哦，你来了。” 又或者，“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存在。”
同样，李长生的心中也闪过一丝讶异。这老僧，绝非普通的扫地僧之流。其内在蕴藏的那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后的沉淀，以及那身与天地契合的修为，虽然走的仍是武学路子，未脱凡俗，但其境界，恐怕已接近此方世界武学的某种极致，触摸到了“道”的边缘。是了，少林遭此大难，底蕴犹存，总需要一些真正的高人，在尘埃落定后，默默守护，等待复兴之机。
老僧看着李长生，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微微牵动，似乎想形成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让面容显得更加平和。他双手合十，对着李长生微微颔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对一位路过此地的寻常香客致意。
李长生心领神会，也依着俗礼，双手合十，对着老僧还了一礼。
依旧无言。
山风吹过菜园，带来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几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篱笆上，叽叽喳喳，更衬得此间寂静。
一礼之后，老僧便不再看李长生，重新弯下腰，拿起水瓢，继续他那一勺一勺、仿佛永无止境的浇灌工作。他的背影重新变得佝偻、平凡，与这菜园、这山野融为一体，再无丝毫特异之处。
李长生也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步下山。
自始至终，两人未曾交谈一字。
但这一次无声的照面，却比千言万语包含更多的信息。那是一种超越语言的理解，是两位行走在各自漫长道路上的人，在某个岔路口偶然相遇，彼此确认了对方的存在，然后各自继续前行。
直到走出很远，李长生还能感觉到，背后那菜园方向，有一道平和的目光，似乎仍在遥遥相送，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
“少林……果然从不缺少底蕴。”李长生心中暗忖，“这老僧，怕是少林能否再度崛起的关键之一。只是不知，他守护的，是这千年古刹的基业，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禅武之道？”
此番少林之行，虽未入寺门，却比进入其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时代的尘埃覆盖了琉璃瓦，却掩不住某些深植于土壤中的根脉。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偏西。
“接下来，该去武当山看看了。不知那位开创了另一番气象的张真人，如今又是何等风采？”
步伐加快，青衫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少室山依旧沉默，寺门的尘埃，似乎还需要很久，才能被重新鼎盛的香火与人气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