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铁匠铺的风箱便已“呼嗒呼嗒”地响了起来。韩烨背上的伤口被昨夜的药膏裹着,一动便牵扯着皮肉发疼,但他依旧准时来到铺里,刚拿起扫帚要清扫炉边的铁屑,就见吴铁匠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人手里捧着个黑布包裹的东西,步伐比往日沉缓些,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些许未消的疲惫——昨夜狼群来袭,他虽未直接加入战斗,却在铁匠铺里将所有能用的铁器都搬到了村口,又帮着救治伤员,忙到后半夜才歇息。
“师父。”韩烨放下扫帚,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绷带缠绕的手背。昨夜激战中,他的虎口被藤纹匕首的柄磨破了皮,此刻还泛着红肿。
吴铁匠“嗯”了一声,没像往常那样催他生火,反而往火炉旁的青石墩上一坐,指节敲了敲怀里的包裹:“过来。”
韩烨依言走近,只见老人解开黑布,露出里面一块巴掌大小的铁块。那铁通体呈暗青色,表面却隐隐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与寻常精铁的冷硬截然不同。更奇的是,当晨风吹进铺里时,铁块竟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像是有生命般在回应。
“这是……”韩烨瞳孔微缩。他虽不通矿石辨识,却能感觉到这块铁里藏着一股极淡却异常精纯的气息,与他炼化的灵气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厚重沉稳。
“玄铁。”吴铁匠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指尖轻轻抚过铁块表面,“三十年前,我跟着商队去岚风城附近的黑石山采过矿,无意间在矿洞深处捡到的。当时只觉得这铁比寻常的沉,敲起来声音也脆,就收了起来。后来听城里的铁匠说,这叫玄铁,是能用来锻造灵具的好材料,可惜我这辈子没见过灵具什么样,更别说锻打了,就一直压在箱底。”
韩烨屏住了呼吸。他在《天工造物录》的附录里见过“玄铁”的记载,说此物生于地脉深处,吸纳百年地灵之气而成,质地坚逾精钢,且能极好地传导灵气,是炼制中阶灵具的基础材料。这样的东西,在猎虎村这样的小地方,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宝贝。
“师父,这太贵重了……”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自三年前拜入吴铁匠门下,老人虽严厉,却从未藏私,不仅教他打铁的手艺,更在他被村里孩子排挤时护着他,这份情分,他一直记在心里。可玄铁这样的宝物,他实在受之有愧。
吴铁匠却把玄铁往他面前一推,眉头皱了起来:“咋?觉得师父给你的东西配不上你?”
“不是!”韩烨急忙摆手,“弟子只是觉得……”
“觉得你昨夜做的事,配不上这块铁?”老人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铺外晾晒的几副染血的铠甲——那是昨夜被狼群撕碎的巡逻队防具,“我在这猎虎村当了四十年铁匠,打的铁器能从村头排到村尾。以前总觉得,铁匠的本分就是把铁打结实了,能让庄稼人多开荒几亩地,让猎户多扛回几头猎物,就够了。可昨夜我在村口看着,那些被你们称为‘灵具’的锄头、铁矛,一个个比我的成名作还顶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结实就够的。”
他顿了顿,指了指韩烨背上的伤口:“你背上的伤,是为了护着你爹?”
韩烨点头。昨夜韩振被三头黑风狼围攻,肩上挨了一爪,若不是他冲上去用肉身挡了一下,恐怕伤势还要重。
“你打造的那些带‘花样’的铁器,是为了让村里人用着顺手?”
“是。”韩烨低声道,“弟子只是觉得,能让大家少受点累……”
“那你拿着藤纹匕首冲上去的时候,想过自己可能被狼撕碎吗?”吴铁匠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神却变得异常锐利。
韩烨沉默了。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只看见韩振倒在地上,狼群的利爪闪着寒光,身体便先于意识动了。
“哼,我就知道你没想。”吴铁匠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感慨,“我这徒弟,手艺是青出于蓝了,这股傻劲,也比我当年强。”
他拿起玄铁,塞进韩烨手里。那铁入手冰凉,却不刺骨,反而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仿佛握住了一块浓缩的山石。
“这块玄铁,我留着也是浪费。”老人站起身,拍了拍韩烨的肩膀,力道不轻,却避开了他的伤口,“你拿去练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新法子’是什么门道——能让铁器变得更锋利、更轻巧,还能在黑风狼的皮上开个口子,这不是旁门左道,是真本事。”
韩烨握着玄铁的手微微颤抖,喉结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直以为,吴铁匠对他刻灵文的事是不赞同的,就像当初他刻坏镰刀时,老人那句“别搞这些花哨的”,他记了很久。
“师父以前说过你,是怕你心浮气躁。”吴铁匠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往火炉里添了块木炭,“打铁这行当,最忌急功近利。一块好铁,要先在火里烧透,再在水里淬硬,反复敲打上万次,才能成器。你那些‘花样’若是根基不稳,打出来的东西就是废铁,还不如老老实实锻打的凡铁管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韩烨怀里的玄铁上,语气变得郑重:“但昨夜我看明白了,你那些‘花样’不是凭空来的。你刻在锄头上的纹路,能让它嵌进石板里;你给巡逻队的铁矛,能刺穿黑风狼的皮——这背后,是你夜里不睡觉琢磨出来的门道,是你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是你敢用自己的血去试的狠劲。这样的手艺,担得起这块玄铁。”
风箱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铁匠铺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韩烨低头看着掌心的玄铁,暗青色的表面映出他带伤的脸庞,那些昨夜战斗留下的疲惫与疼痛,此刻仿佛都被这块铁的重量压成了一股暖流,从手心淌进心里。
“记住。”吴铁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打铁不仅要硬,要让铁器能劈开山石、斩断荆棘;更要带着护人的胆气。你打的东西,是用来护着自己,护着家人,护着这村里人的。有了这份心,再普通的铁,也能打出千斤力道;没了这份心,就算给你金山银山的材料,也成不了真正的好铁匠。”
韩烨猛地抬头,对上老人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却多了份沉甸甸的认可,像炉火一样,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彻底焐热了。他屈膝,对着吴铁匠深深一拜,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弟子记住了。”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往风箱那边走去,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洪亮:“还愣着干啥?玄铁熔点高,不把火烧旺了,咋锻打?难道要让它在你手里烂掉?”
“是!”韩烨应声起身,将玄铁小心翼翼地用黑布重新裹好,放进怀里贴近心口的地方。然后他走到风箱旁,深吸一口气,拉动了把手。
“呼嗒——呼嗒——”
风箱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亮了,火苗在炉膛里“腾”地窜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在跳动的火光中缓缓交叠。炉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韩烨能感觉到怀里的玄铁似乎也在呼应着这份热度,那轻微的嗡鸣,像是在与他的心跳共鸣。
他知道,这块玄铁不仅是一份材料,更是一份托付。是吴铁匠用四十年的铁匠生涯,对他作出的最终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