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草叶上时,韩烨已背着竹篓走出猎虎村。林黎的咳嗽近来虽轻了些,却总在阴雨天犯得厉害,昨日他特意去问了村里的老药婆,得知半山腰的“润肺草”对这种旧疾有奇效,便想着趁今日工休采些回来。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昨夜下过一场小雨,青石上覆着层滑腻的青苔,稍不留神便会打滑。韩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攀,指尖因抓握湿冷的岩石而泛白。他如今虽已能凝聚一丝灵气,却还做不到修士那般踏叶而行,肉身强度也仅够应付寻常磕碰,真要从这陡坡摔下去,断骨裂筋是免不了的。
“得再快点。”他低头看了眼日头,吴铁匠的铁匠铺午时才歇业,他必须在午时前赶回去,否则耽误了下午的活计,免不了要挨几句训斥。
越往上走,草木越发茂密。参天古木的枝叶交错着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腐叶与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扑腾,惊起一阵落叶。韩烨放缓脚步,仔细辨认着路边的草药,竹篓里已躺着几株叶片肥厚的蒲公英和茎秆带绒毛的紫苏,都是些寻常药材,却能应付村里常见的风寒。
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韩烨踉跄着稳住身形,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碗口粗的老藤正横在路中。这藤条呈深褐色,表皮布满沟壑,像极了老人手背的皱纹,显然已生长了许多年头。奇特的是,它并非随意地趴在地上,而是像条有生命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岩石——或者说,是岩石嵌在了藤条的脉络里。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老藤的根系如同无数条银灰色的丝线,顺着岩石的纹路蜿蜒伸展,有的甚至钻进了石缝深处,与岩石的肌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岩石表面本有几道天然的裂纹,此刻竟被藤根填满,仿佛两者从一开始便是一体。更让他惊讶的是,当风吹过藤叶时,叶片摇曳的频率竟与岩石吸收阳光后微微发热的节奏隐隐相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这藤……”韩烨伸手碰了碰藤条,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与寻常藤蔓的粗糙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柴房里的挫败——那把刻了“锐”字灵文的镰刀,在灵气注入的瞬间便崩碎了,铁器裂开的纹路像极了此刻岩石上未被藤根覆盖的缝隙。
吴铁匠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铁器要的是扎实,别搞这些花哨的。”当时他只当是老人不懂灵文的玄妙,此刻望着眼前的藤与石,却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曾以为,灵文是凌驾于器物之上的“命令”,只要刻画出图谱,灵气自然会如臂使指。就像打铁时,他总想着用蛮力将铁块敲打成自己想要的形状,却忘了吴铁匠常说的“火侯到了,铁自会听话”。可这老藤从不会命令岩石“你要裂开让我扎根”,岩石也不会强迫藤条“你要顺着我的纹路生长”,它们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各自顺着对方的轨迹慢慢适应,最终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共鸣……”韩烨喃喃自语,谷洪残识留下的那两个字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他想起《天工造物录》里对灵文的描述:“文者,纹也;灵者,韵也。纹随器生,韵与物合,方得灵文之妙。”以前他只当是故弄玄虚的文字,此刻看着藤与石,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灵文不是硬生生刻在器物上的符咒,而是要顺着器物本身的纹理、材质、甚至是锻造时留下的锤痕去勾勒,就像这藤条顺着岩石的纹路扎根一样。
他猛地站起身,竹篓里的草药因动作太急而滚出来几株,却顾不上去捡。脑海里瞬间闪过之前刻灵文时的场景:在镰刀上刻“锐”字时,他为了追求线条的锋利,刻意将笔画刻得又深又直,完全没顾及镰刀本身的弧度;在铁锄上刻“固”字时,他虽无意间顺着锄面的弧度下笔,却并未深思其中的关联。
“原来如此……”韩烨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他伸手抚摸着老藤缠绕的岩石,指尖能感受到两者传递过来的微弱共鸣,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器物有器物的“性格”,铁器刚硬,木器柔韧,灵文若不能顺应这份“性格”,反而强行压制,最终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就像那把崩碎的镰刀。
他忽然想起吴铁匠打铁时的样子。老人从不会一开始就用重锤猛砸,而是先将铁块烧得通红,待其变软后,再顺着铁的流向轻轻敲打,仿佛在引导着铁自己“长成”想要的形状。那时他只觉得是老人力气小,此刻才明白,这正是顺应器物本性的道理。
“灵文需与器物共鸣,急不得。”谷洪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韩烨终于真正听懂了。
他不再急于寻找润肺草,而是坐在岩石旁,仔细观察着老藤与岩石的交融。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脸上,映出他眼中的明悟。他从怀里掏出炭笔和一张粗糙的麻纸——这是他特意用来临摹灵文的——借着斑驳的光线,开始重新勾勒“锐”字的灵文图谱。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追求笔画的锋利,而是想着镰刀的弧度,让灵文的线条顺着想象中镰刀的曲线延伸。笔尖在纸上划过,不再像之前那般僵硬,反而多了几分流畅。虽然依旧不够完美,却已隐隐有了种与器物呼应的韵律。
不知过了多久,竹篓里的草药渐渐多了起来,其中几株叶片厚实、带着淡淡清香的,正是他要找的润肺草。韩烨将炭笔和麻纸小心收好,背起竹篓往山下走。脚步依旧踏在湿滑的青苔上,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对灵文的理解,终于跨过了那道最关键的门槛。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他已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就像这山间的老藤,顺应着自然的脉络,终能扎根磐石,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