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的嫩芽颤了颤,月光漫过瓦砾,渗进医庐窗纸。
萧决守在榻前的第七夜,指节仍攥着那方火种袋。
青莹莹的光从袋口漏出,照得他眼下乌青更重——这是他从玄镜司秘库取来的千年松脂芯,原能续七日火种,可到了第五夜,青光便弱得像将熄的萤火。
他垂眸看榻上的人,苏晏清的睫毛几乎透明,连呼吸都轻得要融在夜色里,心口那抹淡金纹路只剩指甲盖大小,忽明忽暗。
大人。
饭知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股潮湿的墨香。
他怀里抱着新抄的《味录》,纸页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浆糊:江南十八村自发设了无味祭,说是要记着苏娘子教的苦中回甘;北境戍边军每餐前都念苏娘子记着我们,连马厩里的老兵都跟着念......
榻上的人动了动手指。
萧决立刻俯身,见她眼尾洇开极淡的红,干裂的唇动了动:够了......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火该自己烧了。
饭知味猛地捂住嘴。
他见过苏晏清在朝堂翻云覆雨,在刑狱舌战群儒,却从未见过她这样——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连说话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可她的眼睛亮着,像寒夜里最后一截松枝,召梁承灰、灰主母进来。
梁承灰是跑着来的。
他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直晃,却在看清榻上的人时突然顿住。
这个从前总把锅灰抹得满脸的糙汉,此刻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地上,粗粝的手掌死死抠着青砖:阿姐......
起来。苏晏清伸出手,腕骨细得能数清骨节。
萧决轻轻托住她的手肘,将一个锦盒放在她掌心。
盒盖打开,三枚铁锅碎片安静躺着,边缘还留着前日愈合的金线痕迹。
她指尖抚过第一枚,递给梁承灰:持此立万灶会总规。
梁承灰伸手去接,却在碰到碎片的瞬间抖得厉害。
碎片上还留着苏晏清的体温,他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小纪执蹲在泥地里教他认字,也是这样温温软软的手,握着他的食指在地上画:盐井三百丈,埋灰女子名未书。他喉咙发紧,重重磕了个头:梁承灰定要让天下灶火,都烧得堂堂正正。
第二枚碎片递向灰主母时,女人始终覆着白灰的脸动了动。
她伸出手,指腹擦过碎片上一道极浅的划痕——那是当年她娘在盐井边补锅时留下的。带它回盐井。苏晏清声音更轻了,告慰你娘......她的名字,有人记着。
灰主母突然摘了面巾。
月光漏进来,照见她脸上纵横的旧疤,像极了盐井边裂开的土地。
她将碎片贴在胸口,低低笑了一声,又哭了:我娘说,盐井里的灰,要等个能把火传给千万家的人。
阿清,你就是那个人。
最后一枚碎片到了饭知味手里。
他捧着碎片,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苏晏清时,她站在国子监的杏树下,端着一碗胡辣汤说:味录不该只记山珍海味,要记阿婆的酸梅汤,要记士兵的行军饼,要记所有被忘记的烟火气。此刻他鼻尖发酸,重重点头:我写,写到纸页堆成山,写到墨汁浸穿地,写到......他哽住,写到没人再忘。
苏晏清笑了。
她的手指抚过心口的纹路,那光又暗了些,像被风吹偏的烛芯:我的火,快停了。她望着萧决,目光软得能化了夜色,但你们的火,才刚开始。
萧决的手在发抖。
他早该想到的——从她七日未语时,从火种袋的光越来越弱时,从她分碎片时特意避开他的眼时。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人:不行。他哑着嗓子,像个固执的孩子,我不准。
苏晏清轻轻反握他。
她的手凉得惊人,却在他掌心跳了跳,像极了当年在御膳房,她偷偷塞给他的热乎糖蒸酥酪。背我去城外旧灶台。她轻声说,就是当年断脉井的遗址。
萧决的瞳孔骤缩。
他当然记得那口井——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烧了苏府御膳房,也烧断了井下的地脉。
后来他查旧案时见过图纸,那井连通着大靖七十二州的灶火地脉,是当年苏晏清祖父为皇家制万火齐鸣宴所建。
可地脉早断了,她要去那里做什么?
萧决。苏晏清唤他,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像从前他们在玄镜司值夜,她端着粥哄他吃饭,背我去。
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弯腰将她抱进怀里。
她轻得像片云,他却抱得极慢,仿佛稍快些就会碰碎了她。
旧灶台在城外十里。
萧决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断脉井的石栏倒在一边,井里填着半人高的碎石,唯有那座旧灶台还立着,砖缝里长着半枯的草。
苏晏清指着灶膛:生火。
阿清......
生火。她重复,眼尾泛红,我要燃最后一灶。
萧决的手在灶膛里摸索。
他捡了些干柴,又找出火折子,可手却抖得厉害,连打了三次都没点着。
苏晏清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来。
她的指尖按在柴堆上。
淡金色的光从她心口涌出来,顺着手臂爬进灶膛。
柴堆地燃了,青焰腾起三尺高,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萧决这才看清,她的指甲盖泛着青,额角全是冷汗——原来她是在用心火引火。
一息......她数着,声音发颤,两息......
青焰烧得更旺了,井里的碎石突然动了。
一粒、两粒,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慢慢浮起来。
萧决想起前几日百姓举着锅片的模样,想起饭知味说的北境戍边军念着她,突然明白过来——她是要以心火为引,重新连通地脉,让民火自燃!
五息......苏晏清的唇色褪成白纸,六息......
青焰突然拔高,直贯天际。
萧决看见,千里之外的方向,有朦胧的光在涌动——是江南的方向,是北境的方向,是所有有灶台的地方!
他想喊她停下,可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要把最后一点光都榨出来。
七息!
青焰地炸开。
苏晏清的身子软软向后倒去,唇间含着一口白饭——那是她不知何时备下的,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她望着萧决,嘴角扬了扬:我尝不到......可我知道它热。
萧决接住她。
她的心跳弱得几乎摸不到,心口的光只剩一丝,像风中的游丝。
他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突然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脚下。
千里之外,江南三十六府的万家灶台无火自燃!
吴地的阿婆举着刚蒸好的米糕,哭着喊:火自己烧起来了!北境的士兵捧着热粥,齐声念:火在,家就在!梁承灰掌心的碎片突然发烫,灰主母怀里的碎片在跳,饭知味袖中的碎片发出清鸣——三枚碎片的光连成线,逆着地脉往京城涌来!
那是民火。
是阿婆的酸梅汤,是士兵的行军饼,是所有被记住的、被珍惜的、被传承的烟火气。
它们汇集成潮,顺着断脉井的地脉倒灌进来,最后一丝微光,轻轻落回苏晏清的心口。
她的心跳地响了一声。
萧决贴在她心口的耳朵动了动。
他听见了,那心跳声,和锅里的鸣响同频,和千里外的灶火同频,和大靖土地下的地脉同频。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尝到咸涩的泪:你赢了。
黎明的光漫过来时,苏晏清仍闭着眼。
她的呼吸匀了些,心口的光虽弱,却稳了。
萧决将她裹进自己的旧袄,抬头望去——满野都是炊烟,像云落在了地上。
梁承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他望着那片炊烟,又望着榻上的人,喉咙发紧:大人......
她若醒了。萧决声音哑得厉害,目光却温柔得能揉碎晨雾,告诉她——你烧的火,比我命还长。
灰主母站在井边。
她将最后一枚锅片投入井中,轻声说:娘,有人替你活着了。井底幽深,却有微光一闪,像当年那口老锅,在灶上跳着,唱着。
医庐的窗纸泛起鱼肚白时,苏晏清的睫毛动了动。
萧决立刻俯身,却见她仍未醒,只是心口的光,比方才亮了一丝。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望着窗外渐起的炊烟,轻声道:睡吧。
我守着。
三日过去,苏晏清依旧昏睡。
她心口的光像游丝,却始终未断。
萧决守在医庐里,昼夜未离。
他望着她苍白的脸,想着那日满野的炊烟,想着她说火该自己烧了,忽然笑了——他终于明白,她从来不是燃尽自己的烛,而是递火的人。
而那团火,早已烧进了千万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