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宫道上霜色未消。
尚宫周氏踏着青石阶而来,鎏金令符在袖中沉沉压着手腕,像一道来自深宫幽处的敕令。
她身后四名内侍低首而行,托盘红绸覆面,隐约透出药炉轮廓与瓷瓶冷光。
膳政司门外,铜鹤衔香犹未燃尽,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仿佛预兆着将至的风暴。
门扉轻响,苏晏清扶案而立,指尖抵住桌沿,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唇色苍白如宣纸,眼底却仍藏着一簇不灭的火。
昨夜那场无药之治,耗尽了她七十二时辰隐忍吞毒的力气,舌底梅核早已碎成齑粉,酸腐之气蚀穿经络,味觉尽失,唯凭心觉掌火候。
可她不能倒——那一碗暖玉羹,不是疗疾之汤,而是唤醒“人”的钥匙。
“苏正卿。”周氏声如寒刃破冰,“奉太后口谕:即刻重制安神汤,三刻内送入乾清宫。”
苏晏清抬眸,目光平静如古井:“陛下昨夜安眠,未发梦魇,脉象平和,阳气回升。依医理,不宜再进镇神之剂。”
“你懂什么?”周氏冷笑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刺,“先帝当年便是因停药一日,癫狂失控,亲手剜了贵妃双眼,血染椒房!如今圣体未稳,若再生变故,你这颗脑袋,够不够填满宫墙下的白骨坑?”
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一道陈年疤痕——那是旧年为试药留下的烙印。
苏晏清看在眼中,心头微震。
这女人也曾是宫中一名小小药婢,一路攀爬至此,忠心早已被岁月熬成了执念。
她不动声色,袖中手指猛然收紧,碎梅核扎进掌心,剧痛让她保持清醒。
“安神汤若真为安神,何须瞒天过海、夜夜强灌?若它本就是锁魂之枷,我又岂能助纣为虐?”
话音未落,殿外骤然传来铁靴踏地之声,一声声如鼓点敲在人心。
玄镜卫列阵而入,黑甲森然,刀锋映寒光。
萧决走在最前,玄袍未系,领口微敞,显出几分罕见的急迫。
他目光一扫,便落在苏晏清身上——她倚着案角,肩线微微颤抖,脸色近乎透明,唯有双目清明如雪后初晴。
他眸色一沉。
“太后未召,宫婢不得擅传口谕。”萧决手中铁令重重顿地,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檐下铜铃轻颤,“此乃《宫规·禁令》第三条。尚宫周氏,你逾矩了。”
周氏面色骤变:“都督莫非忘了,太后摄政期间,口谕等同圣旨!”
“那就请太后亲临,当面颁旨。”萧决冷冷开口,一字一句如刀削石,“否则,任何人妄动乾清宫用药,皆以谋逆论处。”
空气凝滞。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纷乱脚步。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跑来,跪伏于阶前:“启……启禀诸位大人!陛下醒了!听闻膳食有争执,竟亲自往膳政司来了!”
众人皆惊。
风雪忽起,细雪如絮飘落宫道。
皇帝披着明黄鹤氅,独自立于阶下,肩头已积了一层薄雪。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可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望着那扇半开的门——
门后,苏晏清扶门而出,身影单薄如纸。
四目相对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皇帝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唇边干涸的血痕,看着她勉强支撑的姿态,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肺。
“苏卿……”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却坚定。
周氏急忙捧上托盘:“陛下,这是新熬的安神汤,请您即刻服用,保全龙体。”
皇帝低头看向那碗漆黑药汁,热气袅袅升腾,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他记得昨夜那碗暖玉羹——米香醇厚,温润入喉,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梦见母亲的笑容。
他也记得那个女子坐在灯下,一勺一勺喂他,不说一句话,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他缓缓抬手。
“啪——!”
瓷碗碎裂于汉白玉阶,药汁四溅,乌黑如墨,在雪地上洇开一片死寂。
“这碗里若没有她,”皇帝声音清冷如霜雪,“宁可疯。”
全场鸦雀无声。
连风都停了。
周氏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鬼。
萧决站在原地,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向苏晏清,见她轻轻闭了闭眼,似松了一口气,又似再也撑不住般晃了一下。
他一步上前,挡在她身前,对玄镜卫下令:“封锁膳政司内外,所有与‘安神汤’相关药材、记录,尽数封存。违者,斩。”
风雪中,皇帝伸出手,轻声道:“苏卿,随朕回宫。”
苏晏清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
她转身之际,袖中滑落半枚梅核,已被血液浸透,黑紫发腥。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老针嬷蜷身于御药库最深处的暗格前,手中捏着一页泛黄残笺,指尖颤抖如秋叶。
纸上写着:“永和七年,帝幼,食糯米枣泥糕,笑曰‘甜’。”
她忽然浑身一震,瞳孔骤缩——那味道,那笑声,分明与今日暖玉羹中的配方如出一辙!
而下方一行小字更让她呼吸停滞:“赤心散反佐之法:去引梦香、钩神粉,加南烛叶汁、甘草露,辅以糯米慢煨……”
原来……当年真正的解药,并非新方,而是回归最初的味道。
她死死咬住嘴唇,泪水滚落,将纸角打湿。
片刻后,她将整张方子投入火盆,火焰腾起,灰烬打着旋儿,飘向佛堂方向——那里供奉着先帝牌位,也埋藏着一段被篡改的真相。
而此时,苏晏清回到居所,掩上门扉,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墙壁缓缓滑坐于地。
她张口欲呼,却只吐出一口腥甜。
黑暗中,她摸到舌底那片早已溃烂的血肉,指尖沾满暗红。
窗外,风雪愈烈。
苏晏清滑坐于地,背脊紧贴冰冷的墙壁,寒意如针,一寸寸刺入骨髓。
她张口欲唤人,却只呕出一口腥甜,暗红在青砖上溅开,像一朵枯败的梅。
喉间火灼般疼痛,舌底那片溃烂的血肉早已失去知觉,唯余阵阵麻木与肿胀,仿佛有虫在啃噬她的根本。
她抬手抹去唇边血迹,指尖颤抖,袖口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风雪呼啸,心火炉的微光在远处宫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是百姓守火使彻夜不熄的执念。
三日前,她命人在皇城南门设炉,以暖玉羹为引,号召万民共守“心火”,说是祈福,实则是用人间烟火唤醒帝王沉沦的心神。
如今,炉火未灭,轮值的百姓披着粗布斗篷,在雪中默默添柴,无人退散。
她望着那点光,嘴角微微牵动,竟似笑了。
门忽然被猛地踹开,木屑纷飞,冷风裹雪卷入室内。
萧决大步踏入,玄袍带雪,眉睫凝霜。
他一眼便见她唇角血痕、身侧斑驳,脸色骤然铁青。
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一手扶住她肩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雷霆滚过:“你早不能尝味,为何不说?”
苏晏清喘息着,喉咙里泛着血腥气,艰难开口:“若我说了……陛下便知我在骗他。”她顿了顿,气息微弱却坚定,“可只要他信这温是‘真’的,信那碗羹能暖他三十年冻僵的心——他的心火就不会灭。”
萧决眸色剧震,指节攥得发白。
他掀开她衣领,探手抚向她舌底,触到那片早已糜烂的血肉时,掌心猛地一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寒芒四射:“你拿自己的命做饵。”
“总要有人喂出光。”她轻声道,目光仍望向窗外那簇跳动的火焰,“他们守的不是炉,是信。信这个天下,还有味可寻,还有情可依。”
萧决沉默良久,终是解下外袍将她裹住,低声唤来亲卫,命太医静声诊治。
他自己却不肯走,坐在床畔,手中握着她一只冰冷的手,仿佛要以体温渡她回阳。
当夜,乾清宫烛火未熄。
皇帝提笔写下诏书,字字沉稳:“自即日起,安神汤制废,心火炉永燃。”他凝视墨迹,指尖轻抚印玺,正欲落章——
忽闻北宫佛堂钟响三声,悠远凄清,穿雪而来。
他笔尖一顿,缓缓抬头,望向那片幽深宫苑。
风雪中,佛灯昏黄,香烟寂寥。
他低声呢喃,如对故人诉说:“母后……儿不想再活在梦里了。”
与此同时,御药库深处,老针嬷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包“赤心散”倒入宫井。
药粉入水,无声消融。
她转身离去,眼角滑落一滴浊泪,砸在石阶上,碎成冰珠。
井底幽暗,残破香匣与褪色药包缠绕沉积,如同枯骨相拥,静静沉睡。
数日后,苏晏清在整理祖父遗物时,于一只锈锁檀木匣底层,摸到一片泛黄残页。
纸角焦黑,似曾遭火焚,唯余数行血字尚可辨认:
“……灶在北境雪坞,三十年前被封,因火中炼香,名‘梦香’,实为‘赤心散’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