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无新魇。
这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吉兆,可苏晏清却知道,寂静之下,暗流更汹涌。
那一夜,残茶映火,香露滴盏,她舌尖炸裂的痛楚不止唤醒了童年封存的记忆,也揭开了“梦香”真正的面目——它并非偶然散播的邪气,而是一场跨越二十年的复仇之火,正借人心执念悄然复燃。
那幽蓝火焰从北境废灶中升起,顺着风与味,潜入百官梦中,如丝如缕,无声侵蚀。
她不能等。
翌日清晨,炊火阁外雪未扫净,阿嗅已跪在阶下,双手捧着一只乌木托盘,九十七盏细瓷小碗整列其上,每盏皆盛半口残茶剩饭,来自政事堂、六部衙门、御史台乃至宫禁近臣的案头残物。
这是苏晏清昨夜亲授的任务:每日卯时三刻,不声不响,取百官食余。
“阿嗅,你怕火,却最懂味。”苏晏清站在阁内暖帘之后,声音轻缓,“现在,你是我的鼻。”
少年颤抖着点头,脸上仍有烧伤留下的疤痕,每逢烟火便呼吸急促,可唯独对气味异常敏锐——那是“味魇”幸存者的天赋,也是创伤的烙印。
苏晏清走入长案之前,闭目凝神。
心觉,启。
刹那间,她的意识如蛛网铺展,九十七盏残物逐一在脑海中浮现,化作光点,浮游于一片虚空中。
清光澄澈者,心神清明;灰雾弥漫者,已被“梦香”侵扰;而那七处浓黑如墨的斑块,深不见底,竟隐隐搏动,似有生命。
她心头一凛。
这不是简单的中毒或幻术,而是某种近乎寄生的存在——“味魇”已非被动感染,它正在通过特定之人,主动传播。
三日过去。
每日新增的残物被并入图谱,旧盏更换,新识叠加。
那幅“朝堂味象图”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宛如星河流转,动态演化。
青光如春草蔓延,灰雾随昼夜起伏,而七处黑斑始终盘踞中枢,如同毒瘤,不断向四周释放细微的暗丝,缠绕他人。
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她召来陈梦医。
太医署梦诊师起初嗤之以鼻:“观残羹断食,判人神志?苏正卿,此乃巫蛊之说,非医道。”
苏晏清不语,只命人呈上三盏未标身份的残茶。
“请先生盲测其主精神状态:清醒、轻魇、重魇。”
陈梦医冷笑,取银针探汤色,嗅其香,尝其味,一一判定。
结果揭晓——三者皆与“味象图”所示分毫不差。
他手一抖,银针落地。
“这……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苏晏清抬眸,目光沉静如渊,“是你忘了,人之所食,皆由心选。忧者嗜苦,惧者恋甜,执念深者,偏爱陈香久焙之物。他们的口味,是他们昨夜梦境的回声。而我所见,并非食物本身,而是藏在味道里的记忆。”
她指向图中七处黑斑,一字一句:“此七人,已非受害者。他们是‘味媒’——他们的呼吸、言语、书写,皆会无形散播‘梦香’。若不阻断,七日之内,全城将陷入共梦,醒来已是他人傀儡。”
陈梦医冷汗涔涔,喉结滚动,终于低声道:“那……该如何除之?”
“不除人。”苏晏清摇头,“只换味。”
她唤来梁录事——这位曾中魇而觉醒的文官,如今已能隐约感知同类气息。
她命其暗中观察七名“味媒”官员行止,不得惊动。
三日内,线索纷至沓来:
工部郎中李崇文,连日与两名同僚密会城南茶肆,言必称“安神旧制”,且所饮之茶皆为陈年梅片,火候极老,香中带焦。
礼部员外郎周显章,奏章中反复提及“先帝遗训”,措辞诡异重复,尤喜用紫毫笔书于松烟墨纸,墨香浓烈刺鼻。
而最令人警觉的是国子监司业赵元敬——此人竟在家中后院设一隐秘小灶,夜夜焚香,喃喃诵念“梅不开,魂不归,火不尽,誓不休”之偈语,仆从皆被遣离十丈之外。
苏晏清看着卷宗,指尖轻敲案角。
“他们在召唤什么?还是……唤醒谁?”
她将七人名单封入素笺,递予萧决。
玄镜司都督立于檐下,黑袍猎猎,眉眼冷峻。
他接过信笺,只一眼,便已了然。
“不抓人?”他问。
“不抓。”苏晏清望着窗外飘雪,“他们只是容器。真正危险的,是灌入他们体内的‘味’。我们要换掉它。”
萧决沉默片刻,忽而嘴角微动,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那是极少见的情绪波动。
他抬手,铁令轻震。
当夜,玄镜司暗卫如影潜行,无声潜入七人家宅。
茶引被换,墨块被替,熏香被调包——所有与“味”相关的物品,皆悄然替换为含“雪底红梅”成分之物。
此香出自苏家古方,清冽如霜,能破浊气,醒神宁魂,正是“梦香”的克星。
一切悄然进行,无人察觉。
三日后,炊火阁内,炭火微明。
苏晏清再启心觉,观“滋味图谱”。
九十七光点依旧流转,青光渐盛,灰雾退散。
而那七处黑斑——边缘竟已出现细微裂痕,如冰面初裂,黑光动摇,隐隐透出灰白之色。
仿佛有什么,正在内部瓦解。
她指尖微颤。
成了。
“味媒”正在被“清醒之味”反噬。
可就在此时,她心头忽起一丝异样。
第七盏黑斑——赵元敬的那一处——裂痕最深,黑光最弱,可就在裂隙深处,竟有一点猩红如血的微光,悄然浮现。
一闪,即逝。
苏晏清睁眼,呼吸微滞。
她望向窗外夜色,风雪正紧。
那一瞬的红光,不像破绽,倒像……回应。
三日后,炊火阁内炭火微明,铜炉上煨着一盏清梅雪汤,香气幽然浮动。
苏晏清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轻阖,心觉再度开启。
九十七道光点在她意识中缓缓流转,如星河低语。
青光已如春水般蔓延过半幅图谱,灰雾退散得几近无形——那七处曾如深渊般搏动的黑斑,如今边缘皆裂,仿佛坚冰遇阳,正在从内部崩解。
她指尖微动,心中松下一口气。
“味媒”确实在被反噬。
她的“清醒之味”已悄然渗入其神魂深处,正以香破妄,以味正心。
可就在此刻,异变突生。
第七盏黑斑——国子监司业赵元敬的那一处——裂痕最深,黑气最弱,却于碎裂的阴影之中,再度浮现出那一抹猩红微光。
这一次,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如血滴沉入水中,缓缓晕开,竟似与某种遥远的存在遥相呼应。
苏晏清猛然睁眼,呼吸一滞。
不是错觉。
那不是“梦香”的残余,也不是执念的回响。
那是……意志的觉醒?
还是召唤的回应?
她凝望着窗外风雪交加的夜色,心头寒意渐起。
若说此前的“味魇”尚是潜流暗涌,那么此刻,已有东西开始主动反击。
而它选择的容器,竟是朝堂中枢、掌教化礼乐之人。
翌夜,风雪未歇。
工部郎中李崇文于梦中骤醒,冷汗浸透中衣。
他瞪着床前熄灭的熏香炉,双目赤红,忽然翻身而起,一把将那青瓷香炉砸向地面,碎片四溅。
“我不是傀儡!”他嘶吼着,声音凄厉如兽,“我没有忘!我记得……那火……那火不该熄!”
几乎同时,礼部员外郎周显章在早朝列班时,突兀抬头,目光直刺殿顶蟠龙,脱口而出:“那香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真正的‘安魂引’,须以北境玄铁灶三日不熄之火焙制,怎会用这等凡炭熏养?!”
满殿哗然。
群臣惊愕回头,御座上的皇帝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视二人。
短短数语,不仅泄露机密,更牵出早已湮灭的宫廷秘制香方——那是二十年前祖父案中的关键物证!
当日下午,苏晏清奉召入宫。
金殿寂然,龙涎香缭绕。
皇帝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积雪,久久不语。
良久,才低声问:“你竟能……看见他们的梦?”
苏晏清垂眸,袖中指尖微微收紧。
“臣所见非梦,乃人心之痕。”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执念藏于唇齿之间,恐惧寄于茶饭之余。他们食什么,便信什么;信什么,便梦见什么。臣不过顺味寻踪,拨雾见影。”
皇帝缓缓转身,目光复杂难辨,似惊、似惧、又似一丝隐秘的希冀。
她退出大殿时,风雪扑面而来。但她心中清明胜雪。
回府后,她命人取来特制桑皮纸与“隐显墨”——此墨由祖传药汁调制,遇热则浮现痕迹,遇冷则隐匿无踪,唯有开启“心觉”者方可读取其中信息。
她闭目凝神,将整幅“滋味图谱”细细绘于纸上,每一光点、每一道暗丝,皆精准如刻。
封匣之前,她提笔于匣面题下三字:百官心镜。
当夜更深人静,她再度闭目入定,欲最后一次检视图谱安稳与否。
然而就在心觉铺展之际,异象再临——
图谱边缘,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竟缓缓浮现出第八处黑斑。
不在政事堂,不在六部衙门,也不在宫禁内廷。
那一点浓墨般的阴影,深陷于玄镜司东偏院第三进院落之内,位置……竟是萧决日常理案的书房附近。
苏晏清倏然睁眼,心跳微乱。
“连你身边,也藏了‘味’。”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
玄袍带雪,萧决推门而入,眉梢肩头尚覆着薄霜。
他见她独坐灯下,神色有异,便驻足问道:“怎么了?”
她抬眸看他一眼,那双惯常温婉的眼底,此刻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抹浅笑。
“没事。”她起身,将密匣锁入紫檀柜中,顺手取出一包新制熏香,“只是……该给你换一换书房的熏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