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中意周大哥呀,不早说。”
张昊以退为进,假意要走,见鱼儿贪恋饵食,深感欣慰,身段既然放下了,姿态也不妨再放低些,说话便愈发的亲切随和起来。
“眼下你想见他还真是有些麻烦······”
“你不要胡说好不好!”
五小姐秀丽的俏脸上带着些娇嗔薄怒,辩解道:
“我找周淮安是想给他道歉,顺便让他帮我租赁官铺,结果衙门的人都推说不知。”
“原来如此,还以为、又瞪我,你以为周大哥配不上你啊?他是官宦子弟,幼年遭遇变故,背上了血海深仇,此事说来话长,他大仇未报,执意要走,我只好放他离开。”
张昊见她眼冒八卦之火,缓摇折扇,编了一个曲折动人的传奇故事,给周淮安这厮刷了一波人设,超带感、戳人心那种,末了说道:
“生意的事你和韩管事去谈,签下合约就好办了,交给手下打理就是,我给你开个路条,你去北边找他,说不得,将来咱就是一家人了。”
五小姐的神思被传奇带飞,听到最后气得啐他一口。
“原以为你是有德行的读书君子,没想到一点也不正经,我几时说过要去找他?嗳,我若是落户也能得一套宅院?”
终于等来戏肉了,张昊颔首,搁扇端起茶盏,酝酿一下情绪,语气沉重道:
“香山不但缺人,还缺种地牲畜,只要你和畜牧局签约合作,愿意落户就能分到宅子,租赁官铺也会有税务优惠。
粤海倭患连年,本县夙夜忧叹,推出这些惠民政策,无非是想留住人口,招募丁壮备倭御寇,保这一方父老平安。
衙门善待外乡人,你们安心在这边经营就是,我记得有个琼州来的壮士,最近升任坊区队长,叫什么?哦、符保。”
五小姐瞪眼追问:
“那厮可是眉头有疤的大高个子?”
张昊挠挠下巴,疑惑道:
“这个我却不知,姐姐认识他?”
一声姐姐入耳,五小姐感觉怪怪的,难道他真的想打我主意?再看他眼神,清澈如常。
“我爹以前有个手下也叫符保,是个屡教不改的贱骨头。”
“丁册上同名同姓者多有,回头我让人查一下,即便真是此人,只要没有大恶,也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嘛,哎~,香山真的缺人啊。“
张昊望一眼厅外毒辣的烈日,心忧家国海防,情系香山父老,做愁眉不展状。
五小姐端盏品茗,斜眼上下扫视他,小衣襟短打扮,年纪、口气、身份,掺杂在一块,给她的感觉当真是怪异之极,沉吟道:
“黄小甲的生意很赚钱么?他送来多少人?我怎么找不到他?”
“哦,他在胡建雇工招人,听劳务局的师爷说,他以前贩些琼州海货、草编、陶器过来,见衙门雇牙人,便改行做劳务生意。
他先后为衙门招揽不少人,雇工如果做满三年,按人头还要给他赏银,可惜了,像他这种踏实做人、用心做事者,太少了。”
五小姐银牙暗咬,面色如被严霜。
若非亲自来香山一趟,她还要被这个贼配军蒙在鼓里,狗贼送些烟茶让阿爹乐昏了头,背地做的好大生意,这是在拐卖我家丁口啊!
她忽然想起一事,找到符保那天,周淮安在场,眼前这个家伙很可能也在下栅,难怪要提起符保,这些戴乌纱的真格没有一个好人!
“我们那边能种粮食的田地多在内陆,又被恶贼们霸着,你想要牲口不难,先把铺子的事给我办好,开张那天再给赏,来个双喜临门,如何?”
名曰黄小甲的香饵撒出去,鱼儿却不咬钩,张昊差点憋出内伤,罢罢罢,不就是给她当个招财猫么?只要能从琼州弄来舟师和蛮兵,即便给她跪下磕仨头、叫声姑奶奶也不亏!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这是好事,姐姐放心,开业之日我必定亲自到场!”
五小姐笑如花开说:
“你真把我当姐姐、还是随便喊着玩的?亦或是有什么龌龊念头?方家寡妇你都敢下手,哈哈哈哈······”
“羊城方家的事,姐姐想必听说了,方家送寡媳过来,是故意坏我名节,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其中更生出无数谣言,添了无数假话。”
张昊揉额掩饰尴尬,昧着良心诚恳表白:
“我和姐姐一见如故,这是缘分,岂会虚言假语诓你。”
“那行,你公务多,我就不打搅了。”
五小姐收起玩笑面孔,离座郑重施礼,这是给之前所说敲定转角了。
送走五小姐,张昊没在商务馆逗留,回城路过火药坊,想去询问纳妾谣言之事,又想起老刘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认命叹了口气。
“亲亲,下午人家想和茅娘子一起出去转转。”
宝琴等他洗把脸,把棉巾递上。
“想去就去呗,多带些坊丁,老茅找过我没有?”
“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我让祝火木跟着他呢。”
宝琴得意的挤挤眼。
老茅晚上才回来,这位爷对香山高效的行政体系很感兴趣,把张昊叫去逼叨半夜。
次日五小姐和畜牧局签约、搬去官铺居住的消息随即送到县衙,对方干脆利落,张昊当然不会掉链子,立即让礼房老秦安排授赏事宜。
岭南赤夏苦夜短,炎蒸暑湿毒我肠。
一夜听风吹雨,早起又是炽日当空,值房来禀仪仗备齐,张昊换上官袍去前衙。
鼓吹乐班奏起嘹亮的唢呐、喇叭,仪仗队伍随后,两个衙役抬着见义勇为的牌匾,一路吹吹打打,出了东城门。
五小姐的铺子在港口中心大街,附近作坊厂区密布,货仓连云,乃客商聚集的繁华之处。
喜庆的吹打声隐约从远处传来,五小姐出门翘首观望,周边街坊商户纷纷上前恭贺。
“同喜同喜!”
五小姐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回礼,见人群劈波斩浪般退到街边,赶紧让手下点爆竹。
爆竹噼里啪啦炸响,烟雾弥漫,小孩们捂着耳朵尖叫,不等炮仗放完便跑去捡拾。
街上百姓见知县老爷下马先给大伙施礼,也不管地上的还有沙土污泥,瞬间黑压压跪倒一片,称颂罢,听到父老请起才爬起来,大明读书人地位高,又是县太爷,受礼不还是要折寿滴。
“义士请受本县一拜!”
张昊又给五小姐作揖,衙役抬上牌匾。
五小姐连道小女子不敢,侧身避开还礼,望着见义勇为四个映日夺目的金字,脸蛋被牌匾上红绸映得俏红,喜滋滋让手下们接匾谢恩。
衙役呼喝肃静,张昊转身抖抖袍袖,又开始他的表演。
“律有明文,贼寇持械拒捕,格杀不问;
左邻右舍,知而不协拿、不首告者杖一百;
诸人揭发或捕获贼犯,官给赏钱。
今有琼海义商黄有有,初来本地,擒获邪恶报官。
侠士仗义荣滋世道,本县资忠础润人心。
特赏纹银五十两,许官铺经营,免税三年。
另有见义勇为金匾相赠,以彰我香山仁善美德,弘我大明忠义正气!”
百姓们不约而同鼓掌,间杂着:是小老爷亲书吔、青天大老爷之类的马屁声。
张昊乐在其中,他虽是个吊榜尾进士,但也是有志向滴。
官场要养望要清名,前提是要被人知道,就像唐老师,躬耕乡下,文坛照样闹得风生水起,若深藏功与名,还养个毛的望,清个屁的名啊。
至于报刊扬名,不可轻用也,世人尚未适应这个新兴事物,眼下只能打擦边球。
他让人把衙门收支贴在八字墙上,公示于众,百姓交口称颂,这才是光明正道。
接下来五小姐黄有有脆生生说了一通吉言,初来贵宝地,请父老乡亲多照顾云云。
张昊享受一番治下子民吹捧,轻飘飘跟着黄有有进铺子,嗯、五小姐名字有些怪,晃悠悠,可能是妈妈给她取名时候喝多了。
“你们当官的真是脸皮厚,说得冠冕堂皇,我都替你脸红。”
二人到后院堂屋坐下,五小姐包个槟榔给他。
张昊塞嘴里嚼嚼,瞬间头冒大汗,头晕目眩,跟醉酒似的,差点从椅子里出溜到地上。
“一切照你说的办还要怪我,姐姐,说话要讲良心,首先,本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香山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其次,你的海产、水果、织锦、木材等货物我可以包销,前提是扩大生产,供货稳定,这需要你和别的峒主打交道。”
五小姐给他递杯茶水,瞄一眼他光洁溜溜的下巴,蹙眉沉思不语。
张昊受槟榔刺激,胸口发闷,脑子里虽然晕乎乎的,却转得飞快。
天上掉下个老茅来,仕途断绝、嗜好财货、战绩可查,忽悠对方下西洋真的不难。
倘若黄有有愿意配合,他不介意在琼州建立中转站,把她高高捧起,大伙合作共赢。
在他的设想中,夺航线、控海贸成功,朝廷放开海禁,等于为他敞开了通天之门。
只要手握大明货物,就能全球开辟市场,倾销商品,获取原料,工业升级不在话下。
然而开海后,市舶司官贸肯定还是老牛拉破车,跟不上他的节奏,这是一个大问题。
也就是说,官方主导的朝贡贸易仍是海贸主流,私商出海,需要申请船引、交纳引税。
但是朝廷会放开倭国通商么?绝对不会,不巧的是,大明白银货币离不开倭国的银矿。
通倭走私禁品会更加疯狂,除非灭掉倭国,可惜老朱将日本定为不征之国,祖制难违。
问题一箩筐,最佳解决办法当然是官居一品,可这条路曲折漫长,弄不好要熬到头白。
他想起清朝外贸垄断机构,官督商办的十三行,这或许是引导整合民间私贸的好办法。
以大明的体量,只要有一个开放小口,就能带来极大的贸易额,影响世界经济格局。
大明拥有全球第一贸易体的先天优势,只要收回海权,开放外贸,工业升级轻而易举。
前提是一个合法开放的小口子,一个管理制度完善的商会组织,羊城十三行生逢其时。
有了十三行,整合产业上下游、推出一系列商业创新、主宰国内外贸易市场便不是梦。
他的玻璃厂就在羊城,杜知府幕友老易帮他收购的几家小作坊,名曰天工料器厂。
目前看来,格局还是小了,要学李摘瓜,不但要在羊城囤地开发,诸省都要未雨绸缪。
问题又来了,老子没有分身之术,谁来主持十三行等事?韩秀才、池琼花、沈斛珠······
沈斛珠主事倒是合适,信任从何而来?难道要生米做成熟饭?咋给媳妇解释······
他正天马行空、放飞哲思呢,被果脯砸了一记,从歪歪中回过神,掩饰道:
“姐姐,青果劲道太厉害,我头好晕。”
五小姐嚼过槟榔的脸颊泛着潮红,手摇倭扇笑道:
“头回吃会醉,其实我也不敢多吃,伤牙口,眼下咱们的生意还有一桩难处,琼州港口卫所刁难,我来一趟不易,要不你去取货?”
你看看,染指插足琼州的机会这就送上门了,张昊摇摇有些醉意上头的脑袋,喝口茶说:
“姐姐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此事我来安排,你只管筹集货物就好,我给你写封信,路过大环沙把我的人捎上,带他们去琼海考察一下。”
五小姐大喜过望,她不过是故意卖惨叫苦,这小子太上道了。
“你不是缺人吗,我可以给你弄一些来。”
张昊差点喜极而泣,出门忘记看皇历了,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不过他要的是听懂官话的熟蛮,净弄些沟通困难的生蛮有啥用。
“姐姐千万别动武,生意要两厢情愿,和气生财,大伙好好做买卖不行么?何必打打杀杀。”
五小姐是实在人,既然给出许诺,便没有反悔的道理,可惜对方不要生蛮,她想了想道:
“你这边还缺多少人?”
“姐姐你不知道,前段时间倭子差点打过来,好在上下用命,倭子没能得手,江口零碎岛屿太多,没人巡哨不行,至少得两千壮丁,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难道那些峒主不愿挣银子?”
“你不了解我们那边情况,黄小甲带过来的人我见过,都是杂居琼州沿海的逃人、疍民、交趾土番之类,你以为他敢去寨子招人?”
张昊微微皱眉,心思转了两转说:
“不如这样,姐姐先给我一些人手,做个样子,让那些峒主瞧瞧,然后再帮着牵线搭桥,我派人去游说,如何?”
五小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咬牙道:
“只能给你两百人。”
“那就说定了哈。”
张昊心情倍爽,取了碟子里的青蒌叶子抹些石灰,自己包了一个小槟果填嘴里。
他觉得有两百黎兵做突破口,剩下的就好办了,五小姐若是无法联合峒主们生产经营,他就送银子上门,不信那些峒主有银子不赚。
随后等家里船队过来,内府采办的旗子打起,浩浩荡荡开去琼州,什么官府衙门、卫所公署,统统都得给跪,我明官员就吃这一套。
既然生意能做,兵自然也能借,建中转基地自然水到渠成,届时把地方势力和物产整合一下,弄个商会交给五小姐,也算报答她了。
“姐姐怎么不开心的样子,真是小家子气,要不多久,我保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小家子气?!”
五小姐瞪眼嗔怒。
“我把阿妈留给我的家底都送给你了,你一直在给我下套,真以为我不知道?!”
张昊汗颜无地,人家把命根子都拿出来了啊,赶忙起身打拱,以示感激。
“姐姐放心,我真的有大礼送给你,不过要等一些时间,不会让你吃亏。”
“那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五小姐起身与他击掌为誓,顺手拿过他丢在桌上的乌纱看看,见他不以为意,戴头上试试,格格的笑了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才不会拿压箱的老本与他做生意,反正不见兔子不撒鹰,这笔大生意绝不能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