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与倭寇货贸,简直荒谬之极!我们沈家世代做海珠生意,岭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珠池太监下令今年封池之前,我家小姐一直孀居廉州,与方家的生意两不相干!”
麝月见不得小姐受气,怒从心头起,愤从胆边生,圆睁了双目恨声道:
“你知道廉州百姓受过我家小姐多大恩惠么?诸寺漏泽园,各县孤老院,还有官药局,哪一年能离开我家小姐的捐资?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吃得香、睡得稳,何来良心不安?!”
沈斛珠的脸色因气愤而显得肃杀,她见狗官低首蹙眉,略拿眼一睨麝月,示意她收着点,把狗官逼急就不好了,抿口茶定定神,沉声道:
“我之所以知道方家阴私,是早年先夫告知,他亡故后,我便回了廉州,后来方应物垂涎我姿色,故意插足采珠生意,无非是逼我就范。
珠池太监本已撤销,又因皇帝嫁女来粤采珠,今春返京,我随同来到羊城,大尖屿出事,我去了月港,方家拆散我母子,便已恩断义绝!”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与其待人处事的态度,有很大关系,从这一点上来看,此女情商爆表,因为她一直在亮态度,甚至不惜暴露隐私。
对方态度诚恳,张昊也不好再说什么,院外传来小丫头荼蘼的叽叽喳喳,看一眼浓荫繁叶间闪烁的日光,正是放衙下值的点儿,他温和道:
“你的事我回去就安排,想来他们不会伤害你儿子,无非是要挟你做事罢了。”
沈斛珠要的就是承诺,起身敛衽郑重行礼。
两个学做账的丫头见少爷来了,欢喜不已,嚷嚷着几天没回,有些想家,要跟他一起回衙,张昊随便她们。
见池琼花送到小院外,沈斛珠返身示意麝月去做饭,眼神落在桌上摆放的茶盏上,狗官怕她下毒,天气这么热,竟然连一滴水也不敢喝。
仓边街杂货铺门口树荫下,坐着一个纳凉的老妇人,见张知县打仓院那边过来,赶紧唤屋里媳妇倒茶,拦住张昊,非要让他坐下歇歇脚。
这老妇是个媒婆,把坊丁们当小公鸡宰,捞得盆满钵满,张昊扶她坐下,接过茶水一口气抽干,嘴上阿婆、大姐叫得亲热,找借口告辞。
“少爷,纳妾的事少奶奶问我怎么办?”
荼蘼挎着书袋仰头问他。
张昊哭笑不得。
“谁跟你说我要纳妾?少奶奶知道这事,问就告诉她。”
旁边的宝珠闷头不语,她明白少奶奶为何让她们跟着池琼花学账,才不会多嘴。
夜热依然午热同,更深凉气才下来,宝琴见他丢了大枪去冲洗,从躺椅里起来,呼喝扑流萤的金玉去休息,拿了换洗衣衫,一溜烟钻进澡房。
浓重的夜色渐渐稀释,张昊按时醒来,起身正要下床,被媳妇拦腰抱住,宝琴眼睛睁不开,昨晚的疑问又泛上来,哼哼说:
“你好像不怕我了。”
“怕,哪里不怕,为夫鞠躬尽瘁难道有错?时辰还早,睡吧。”
张昊暗笑,他确实不怕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拉过毯子盖住她肚子,去花园吐浊纳新。
自打通周开脉功成,垂帘静心就有性光显现,圆坨坨,光灼灼,他不晓得接下来咋办,却明白大道至简,清静则天地悉皆归。
这不是扯淡,定念停息之静,是进入大周天的指标,换言之,大周天不存在肺呼吸,不过寻常人连心无杂念,呼吸绵匀都做不到。
静坐降服心息属于“性”功,性指心,不识性命,则大道无所成,命指身,他习武不惰,即“命”功,所谓性命双修,一动一静而已。
自打子时静坐养气,看到性光后,他信心大增,习武愈发刻苦,每逢自身精满阳旺之时,自会触发活子时,一路逆行,周天炁化。
所谓丹道,其实就是无数次的精满炁化,炁化即活子时,内景来去匆匆,术语神秘又烂大街: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还虚。
一旦通周开脉,先天功成,每一次炁化之乐,比圈圈叉叉更甚,而且炁化解决了道解下流问题,这就是历代皇帝热衷修仙的原因。
张昊早饭后出城,让刘骁勇派人去廉州,顺路又去最近才挂牌的商务馆。
“老爷,罗先生不大满意的样子,属下陪他饮酒,听说小阁老的姐夫袁应枢在岭西道做按察副使,我找那边的商人问了,确实如此。”
从龙眼都公所调来的韩秀才打开书柜,取出一份盖着衙门、商务馆印章的合约。
这是入股香山糖厂的契约,上面没有罗龙文的签字画押,这厮提起严东楼的姐夫,自然还想要烟厂的股份,张昊冷笑。
小韩又从案头翻出一封信件递上。
“信是刘主事让人送来,黄小春建议去两京开办事处,那边的柳师爷附议,大队长薛振坤反对,扩大销路是好事,我觉得可以试试。”
张昊翻看信笺,上面没有队长薛振坤的签名,多半是觉得黄小春有私心。
他记得薛振坤为此事来过报告,如今岭西道烟叶基地已扩大至五个农场,河东曹茂廷介绍几个老乡过来,得知种烟衙门签约包销,雇人马去了滇云,路途遥远,那边具体啥情况他也不了解。
“开办事处可行,别人能做经销商,自己人自然也做得,但要量力而行,盈亏自负。
告诉黄小春,销售有提成,人手自己想办法,开多少办事处随便他,有本事开遍十三省。
至于罗龙文,烟厂、酒厂都给他两成股份,江右那批人走没?”
“生意已经谈妥,去背风港看稀奇去了。”
小韩提着保温窠子倒水沏茶。
“他们嫌咱县商税太高,宁愿花重金加盟,说什么也不愿在香山建作坊,白白便宜了周边府县。”
张昊要的就是工商业遍地开花,只有如此才能加速自然经济向货币经济演进,摇着折扇说:
“你的脑子还是没开窍,糖烟酒技术迟早会泄露,高额加盟的红利很快就没了,想做长久买卖,必须研发销售制糖、酿酒、卷烟机器,否则咱干嘛要和佛山铁业行会合作?”
“原来佛山匠师进驻工厂,是为了另辟财路,我还担心他们偷学技术呢。”
小韩开心得笑了起来,因罗龙文威逼索股的怒火也消散不少。
“票号褚先生昨日回羊城了,听他说要推出小额贷,我以为只是在香山搞,没料到竟然遍及岭南,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赖账。”
“细雨楼分号都开到滇南了,你觉得人家会担心么?你只管把小商贩介绍过去就行,宣传这块让报馆跟踪采访,报道要做成连载。”
小韩称是,好奇道:
“褚先生说票号的小额贷没得赚,这个我倒是信,民间放贷者多如牛毛,利息若高,没人去票号借贷,问他图啥也不说,我真是纳闷了。”
“咱大明存钱要给钱柜利息,细雨楼相反,道理和小额贷一样,靠撒钱博名头,目的倒也不难猜,吸引大财主存钱,然后拿钱做大买卖。”
“大买卖?”
“你以为咱们建厂的钱是哪来的?”
小韩猛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他们乐意给香山商贩放贷,兜兜转转半天,钱是咱们出啊!”
“大商、小贩、银钱、货物,只要能流动起来,人人都有得赚,携手兴业,合作共赢,也是咱开设商馆的初衷,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张昊合拢折扇搁茶几上,端起莲纹青瓷盏托,掀盏盖吹吹浮叶。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已经把军政经摊子全铺开了,如此大费周章,当然不是为了眼皮底下的三分地,开发香山是蛤蟆尿,连脚面都打不湿,霸南洋搞海贸才是王道,中西航路必须姓张!
在小韩这边坐了盏茶时间,又去贵宾院拜会罗龙文,眼下他真不敢得罪这厮。
中午在商馆陪罗龙文吃海龙宴,酒过三巡,这厮签下股约,又大打感情牌,逼着他给走私生意开绿灯,见他点头,起身一揖到地,大倒苦水,急吼吼要走,张昊一肚子mmp想批发。
赤礁港码头上,罗龙文拉着张昊的手依依惜别,拜入严门的第一件任务超额完成,腰包也捞足,他得意洋洋,不过出京前小阁老有交代,让他去分宜修桥补路,真的不敢再耽搁了。
张昊送走恶客回城,并没看到南方的天空飞来一只信鸽,俯冲扑向火药坊堡楼。
这只灰鸽子落地咕咕大叫,不时扑扇翅膀。
屋里一个坊丁听到动静出来,看到鸽子脚上缠的红绳,大喜过望,呼喝同伴快备蜜水。
等信鸽喝些蜂蜜水,取了它脚上小筒,检视密封完好,疾奔出院,高叫:
“再喂些蛋黄,先不要入笼,这只宝贝立了大功!”
刘骁勇看了密筒上标记,正是崔主事临走带的那批信鸽,让豁牙快马送去衙门。
签押房里,张昊拧开密筒,抻开小纸条,上面是寥寥数行小字。
补给船队顺利到达,幺娘登岛打了两仗,鸽信是她离岛途中放飞,起身对浪里飘说:
“蛙岛有海盗,崔主事既然回来,说明那边稳住阵脚了,这只鸽子目前飞得最远,交代他们仔细喂养,去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浪里飘称是去集合队伍。
张昊回后宅,让媳妇收拾行李南下,宝琴跟他进卧房,收拾衣物说:
“亲亲,我就不去了。”
张昊把布鞋包好,笑道:
“放不下你的万贯家财?”
宝琴捶他一记,皓腕轻舒,顺势搂住,歪头靠着他胸口,眸中流露的神色煞是复杂。
“路途遥远,天又热,我跟着只是个累赘,何苦惹人厌烦。”
“有夫人陪着,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不过下乡是真遭罪,单单蚊虫都能把人烦死,在家待着也好,出门多带些人,别让我担心。”
宝琴闭着眼睛,绵长地嗯了声。
二人搂着腻歪许久,听到金玉在过道叫喊才分开,宝琴送到花园,怔怔的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林荫里,想起方才他说幺娘快回来了,急着要走,多半是去接她,禁不住便生出些酸楚落寞。
座船早就备好,张昊中途没在背风港等处多做停留,第五天夜里到达大奚山。
大奚山在伶仃洋东边,由几十个零碎岛屿组成,地势大多陡峭,主岛山岗之间的谷地可以种田,有五个小村子,老少拢共不到三百人,剿灭五岛门外郎这伙倭寇之后,马宝山在此择地建起了营寨。
张昊换乘快蟹,上来沙滩时候天已大亮,岸上竟然有许多残缺的圆形石灰窑。
“这里有人烧窑?”
“村民说打小就有,可能是前朝遗留,采石烧炼需要大批人手,东莞迁海,驱赶无数回,哪里还有人,山上不缺木头,属下打算建木寨。”
马宝山带他爬上山顶,指点周边地理,把之前的战况复述一遍。
张昊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战场地理就在眼前,当日作战部署没有错误,先断倭寇退路,再驱赶包围,人手是在围堵中战亡的。
“处罚先受着吧,狮子搏兔尚需全力,你呢?地形你熟,兵力占优,弓手、火枪兵都有,如果一开始就调配好,何至于伤亡恁大?”
“是属下轻敌,甘愿受罚。”
马宝山心里不好受,除了留守,他带有三百多战兵,甫交手就折损四个小队,别提多窝火了,若非不准杀俘,这些倭狗都得死。
张昊去树荫下坐了,远眺伶仃洋西边,濠镜就在对面,拧开竹筒喝口水问:
“那边啥情况?”
“最近从南洋来了十多艘大肚子夷船,上沙下沙那边来信,同样有十来艘夷船,加上倭国陆续过来的夷船,百吨以上二十三条,三百吨巨舟两条,还有倭商船队那两条大船,都在等羊城消息,少爷打算动手?”
“狗东西都等着贸易呢,又是台风季,急啥。”
马宝山嘬一口烟卷问:
“放方家的船过来?”
“我答应罗龙文,只要巡海道开票,一律放行,那些官员会把方家嚼碎,吃干抹净!”
张昊呲着大白牙,恶狠狠道:
“这个夏天过来的货,都是那些官员的,且让他们高兴几日,入了秋,随时准备开宰,盯紧点,货、船、人,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