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叫鲫鱼湾,沟渠溪塘在此汇聚成河,河柳上拴的乡下渔船早被割断绳索,顺流进入大江。
岸边猬集了二十来人,有巡检司弓手,有拎刀持棍家丁,还有一个捆扎结实的猥琐汉子。
河对岸青纱帐又高又密,隐约几条河汊子通往黄田码头,水荡子里停靠一艘适航水乡的六舱运盐船,俗称黄瓜皮。
一个黑布短衣大汉负手站立船首,坐在舷边的贼人看到二人一马赶到渡口,当即起身撑船。
少年被幺娘提溜下马,趔趔趄趄站立不住,趴地上干呕,早饭一碗稀粥早就消化掉,之前又被颠吐过,这会儿连胆汁、胃液都吐出来了。
“少爷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这些强盗!怎能这样对他,快快放了我家少爷——”
猬集的人群前头一个青衣老头戟指跺脚,怒不可遏,要不是被家丁拦着,怕是要冲上去。
“退远点!”
幺娘持槊扫视这群乌合之众,杀气四溢,踢一脚坐地上装死狗的少年,叱喝:
“说好的宝甲给我,磨蹭什么?把我的人放了!”
黄瓜皮缓缓靠近渡口,舱中钻出一个挎弓瘦汉,跳上岸去牵大黑马。
少年颤巍巍爬起,朝家人那边无力抬手。
“放人,我没事,宝甲呢,给她。”
两个家丁不等老管家吩咐,赶紧押着猥琐汉子过来,放下包裹退后。
那个被反剪捆绑的家伙趁机往船上飞跑,幺娘持槊挑起地上的包裹甩出去。
船首大汉抬手接住,解开裹布,一件轻巧的链甲呈现眼前。
银白色的细密金属环哗啦啦摩擦作响,在太阳下雪花耀眼,不用刀剑砍试,但看做工,确是竞武会风传的那件宝甲无疑!
“放了我家少爷······”
“你们休要不知好歹,还不放人!”
“快放人!”
家丁、庄客、巡检弓手们乱纷纷鼓噪叫嚷,有人走位太风骚,借河柳遮掩身形,张弓搭箭,不提防脚下踩空,一跟头栽进河里。
“这就是你在狗屁竞武会招的护院?”
幺娘眉眼透着嘲弄之色,瞥斜少年说:
“黄田码头、杨舍江口,这会儿都被官府堵住了吧?”
少年吓得小脸煞白,生怕被挟持上船,爬起来一把拉住女强盗胳膊,仰脸眨巴着大眼卖萌,可怜兮兮说:
“姐姐,甲衣于我无用,不然也不会拿它做噱头张榜求师,我张昊一诺千金,宝甲是我送姐姐的,如若反悔,天打五雷轰!如今姐姐收下宝甲,从此便是小生师父了,师父,你去年咋不来呢?”
“谁是你师父?乖乖站这里别动,船上的箭手就不会射你,让你的狗腿子放老实些!”
目的达成,比预计还要顺利,幺娘开心之下,忍不住使劲拧了眼前的苦瓜小脸一把,疼得熊孩子吱哇叫唤,总算报了飞流直下之仇,连环箭步纵身,大鸟一般跃上滑向河心的贩盐船。
两个家丁跟班飞奔护在少年身前。
“胖虎你傻啊!快趴下,贼人有弓箭,都趴下!”
少年大呼小叫,以身作则趴地上。
抬头见黄瓜皮并没有顺流而下去江口,也没有钻进青纱帐去黄田荡,而是篙撑桨划逆流而上,那个贼婆娘站在船尾,遥遥给他招手呢。
谋划落空,气得他嘴歪眼斜。
特么的宝甲、槊枪、快马,贼婆子妥妥的收集狂,马槊有火枪厉害吗?有本事你再来一趟试试,弄不死你算我输!
他手脚并用爬到河柳旁,躲树后放嘴炮:
“女侠留步!我还有宝贝呀!百步穿杨的火枪!宝甲也挡不住!你啥时候来找我玩啊——”
回答他的,是河面上飘来的一串得意笑声。
家丁庄户、巡检弓手,顺着河岸追赶叫骂,眼睁睁看着船影渐渺,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水乡苇荡里。
烈日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得少年张昊头晕眼花,扶着河柳一屁股瘫坐在地,有气无力问跟班小赫:
“我师父咋没过来?”
甩衣袖扇风的老管家火气十足接嘴:
“任秀才他们跑来府上,说贼子留言,要在江口赎人,老奴让人去县衙、田庄、杨舍卫所报信,出城在二里铺遇见个贼子,又说在鲫鱼湾赎人,老奴情急之下,让老杨绑了贼子,赶来这边,谁知中了奸计!都是老奴的错。”
“大伙没错,是贼人太狡猾了。”
“少爷无事就好,任秀才说你专门交代,不准李护院过来,否则这群狗贼一个也别想跑!”
“老李在家我才放心,问问村里丢了几艘渔船,找不回来陪银子给他们。”
老管家称是,见那群乌合之众骂骂咧咧返回,气得吹胡子瞪眼,吩咐田庄护院带庄客们回去,又见那两个戆头长随傻兮兮站一边,登时火大,少爷去书院不带他们,俩蠢猪真格就不跟着,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想想都后怕。
“给我看好少爷,莫要再有个闪失!还愣着作甚?去徐家借头驴子给少爷代步!”
“你守着少爷。”
小赫拦住胖虎,一溜烟往河西徐家田庄去了。
老管家朝那群打酱油的弓手招招手,领头的巡检老杨屁颠屁颠跑来应承。
日近中天,鸣蝉刺耳,暑气逼人。
张昊觉得自己这副小身板好像被掏空,连站起来了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迫切需要一点什么以膏空腹,伸指头戳戳跟班胖虎泥腿,朝荷叶接天的莲塘歪歪下巴。
胖虎跑去拔了嫩藕洗净送来,还不忘奉给老管家一节。
张昊咔嚓一口脆藕,扯动喉咙软骨伤势,疼得直哆嗦,恨得他后槽牙差点咬碎。
他挠挠汗津津小脸,寻思强盗留下的蛛丝马迹,奈何肚子在唱空城计,脑子也转不动,缓嚼藕渣,直愣愣望着巡检老杨披挂至膝的纸甲发呆。
纸甲成本低,比金属铠甲轻便,防御力也不错,弱点是怕火,好在南方多水,纸甲很受欢迎。
可惜鸟枪火炮已经登上战争舞台,纸甲扛不住枪子,被抢走的链甲也不行。
所谓的祖传宝甲,当然是他忽悠。
田庄有作坊,他摸索拉丝工艺,让铁匠老万造了一件链甲,奈何私铸盔甲类同谋反,贩卖也是流放的重罪,他穷得梆梆响也不敢倒卖军器。
我大明倭寇连年,官府募壮,大户招丁,乃常规操作,家里田庄遭倭寇祸害过,去年他废物利用,拿祖传宝甲相赠做噱头,张榜诚求德艺双馨者为师。
求师榜推出,大超预期,他小看了链甲的魅力,求师会眨眼翻做竞武会,商人百姓跟着起哄,越闹越大,邻县百姓也闻风赶来做生意,就跟赶庙会也似。
自己犯贱惹的猫,含泪也要撸下去,他靠着田地抵押借贷,才稳住首尾。
值得高兴的是,终于招来一批虾蟹狗腿子,作坊借着办会东风,也有了外地客户。
竞武会引来不少名家高手,这些人自持身份,不可能给一个黄口小儿当马仔,他也不稀罕。
他喜欢那些毛头热血入江湖,被涩会我大明兜头一盆冰雪水浇懵的家伙。
身边俩跟班就是此类倒霉蛋,阅世不深,尚未被大染缸同化,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正需要他张案首这种大明人杰,点一盏灯、引一下路。
至于今日被掳,求师榜的些微副作用而已,小小挫折和收获相比,不值一提嘛。
干了一碗自制鸡汤,受伤的小心灵顿时正能量满满,跨上小毛驴得胜返城。
他头铁脸皮厚,还走南门,进来城楼,四方平定巾找了回来。
这是城门守卒王二麻子从乡民手中截获,巴巴的等着亲手送还呢。
少不了道谢一番,把帽子递给小赫,他饿得半两丝也不想加身,还得强撑着干瘪稀软的小身板,装作太平无事模样,笑盈盈和街坊熟人还礼。
张家大宅在城中繁华地段。
西边临街阁楼租给了房员外,现今是县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另外还有自家的商铺,售卖糕点、粮油、农具之类。
宅门开在南边的深巷,石榴花骨朵探出院墙,绚烂似火,一只大花猫从门楼溜出来,望着着进巷的一群人喵喵叫。
“花花,花花,快回来。”
一个发辫扎成双环垂缀耳边的小女孩在门口探头,见少爷半死不活从毛驴上下来,抱起大花猫,穿过门道往后面跑,一边告诉打盹的门房老秦:
“少爷回来了!”
张昊拎着纱帽穿过前庭,没去自己小院,顺着过道往后面园子去。
一个丫环打扮的女郎快步出来月亮门,迎面而来,后面跟着方才那个飞奔的小女孩。
“差点把我吓死,老主母午饭也没吃,在生你气呢,没事吧?脖子怎么回事?”
女郎拉着他上下打量,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
“挠的呗,被蚊子叮了。”张昊蔫儿吧唧,摸摸自己脖子说:“没啥大碍。”
“发髻快散了,转身。”女子飞快解开他网巾、发髻,把垂下的散乱头发重新扎好,又替他捋平襕衫上皱褶。
“好啦、好啦,你烦不烦啊,快饿死了。”
张昊抬手摘了大丫环青钿给他戴上的帽子,甩去小丫头圆儿怀里,飞奔去后园。
两个丫环扶着老太太从看山楼那边过来,上了水廊,后面跟着一个仆妇。
“奶奶我回来啦——,饿死我了!”
张昊飞扑过去,抱住老太太,腻在奶奶身上哼唧叫饿。
“到底怎么回事?李家娘子死活不听我的!”
老太太搂住孙子作势要打,举起手却心疼的摸摸他的脏脸蛋。
“这才安生几天?皮猴子,我早晚要被你气坏。”
张昊赶紧认错告饶,抱着奶奶手臂求放过,又向那个仆妇致谢。
“麻烦李婶,田庄要是来人就说我没事,虚惊一场。”
“少爷没事就好,老主母饭也吃不下,一直担着心。”
妇人说着朝站在一边的青钿笑笑,给老太太施礼告退。
“哎呀奶奶,别生我气了,还不是链甲闹的,任秀才从亲戚家给我借来不少经书,早上去书院就是为这,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气死我了!”
张昊搀奶奶到凉亭坐下。
饭食摆上,他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夹着菜翻白眼,噎住了,还有嗓子疼,疼得他眼泪哗哗流,贼婆娘,此仇不报非君子!
旁边丫环慌忙倒茶递棉巾,青钿拍背帮他顺气,他忍痛干掉一个馒头,稍稍垫住饥,抬头直腰,看着奶奶傻笑。
“歇歇气再吃,别停滞住,你给我说说,让李护院他们守着我做甚,难道谁还找我这个老婆子麻烦?休要糊弄我!”
老太太拉下脸,嗔怪的看着孙子。
“嗯,掳我出城的是个女子,事出突然,我也莫名其妙,父亲、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只好往坏处打算,是我多心了,他们再胆大也不敢胡来,就是想要那件护甲,对我也是客客气气,奶奶你看,我可有丁点闪失?”
张昊随手把一盆脏水扣在常州的老子头上,往嘴里夹菜,站起来转一圈让奶奶看。
“护甲这回送出去也好,彻底清净了,奶奶我给你保证,今后老实读书,你就等着我给你中个状元回来玩玩。”
“你个皮猴子,状元不是说着玩的,奶奶不图这些,只要你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眼瞅你身子骨越来越好,好容易才松口气,觉着总算对得起你爷爷,还有你那死去的娘······”
老太太说着有些伤怀,慌得张昊赶紧去哄,朝丫环使个眼色,点心端来,给奶奶拿点心,还要去喂。
“奶奶,青钿说你中午没吃饭,多少吃点吧,都是我不好,再不敢惹你生气了。”
孙子好好的回来,老太太悬着的心自然放下,被哄着吃两块糕点,精神头有限,说是身上乏了。
扶奶奶回屋躺下,轻声细语陪着聊几句,见她有些迷糊,朝丫环眨眨眼,悄没声的退出来。
跑去前面杂院,跟班赫小川说老管家去了县衙,师父已经来过,得知无碍便返庄了。
回自己小院洗刷一番,披散头发去楼上书房。
书案对着轩窗,日已西斜,极目远眺,蓝天白云,巴掌大的村庄,碧绿的田野,大江蜿蜒成银带。
珠帘轻响,青钿端盘樱桃进来。
“任秀才他们报信时候送来的,说是你要的书。”
青钿抬下巴示意,把果盘放书案上,拉椅子坐过来,凑近摸摸他脖子上几道出痧似的乌斑。
张昊作势咬她手,拿案头那几册旧书翻看,任秀才的亲戚从学周易名师,手头有不少资料,早上去书院便是为这几本书。
时下读书科举,四书是必修课,至于五经,选其一即可,考试申报,本县读书人报的本经是易,这叫地域专经,资源有限所致。
比如某处有某经的老师、书籍等方面资源优势,那么当地读书人就专攻某经,不然也不会出现科举家族、官宦世家,此即所谓的诗书传家久。
他翻几页易经正义扔开一边,青钿探手拿过来翻看,都是历代名家论述周易的文章,抬眸见他望着窗外发呆,关心道:
“真的没事?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老管家急糊涂了,江口港口都有官兵,他竟然把师父也指派去了,自己带着一群废物去鲫鱼渡,否则贼子们一个也别想跑,这些书都破烂磨损成甚么了,看书就不要吃。”
张昊把果盘拉到自己这边。
青钿见他有心情抢食打趣,心里豁然一松,合上书本,到外间洗洗手,拿帕子给他擦嘴。
“当年这些经书你可是倒背如流的,那时候老爷不知道多疼你。”
“得亏我不记得,不然一脑袋迂腐酸臭文章,无趣的很。”
张昊把案上杂物扫开,去书柜取出图纸,青钿往砚台里倒些茶水,执墨锭缓磨,张昊拿鹅毛笔蘸蘸墨水,用角尺圆规比划着,接着构图。
半夜时候,守夜丫环红蕖听到少爷房里传来惊叫,提着灯笼慌忙跑上二楼。
张昊又梦见熊熊大火,他无处可逃,被大火吞噬之际,猛然醒转。
青钿跳下床转过屏风,搂着连声安慰,估计他今天受到刺激,犯了旧疾。
张昊从失神中回魂,摇摇头,含含糊糊说:“我没事。”
青钿接过红蕖端来的凉茶喂他,又给他擦汗,发觉自己穿着抹胸小衣,赤脚去外间套上衫裙。
“去睡吧,不用点灯。”
青钿依言吹了蜡烛,给他拉上小被子,见他执意不让陪伴,柔声安慰一句,朝红蕖摆摆手,转过屏风去了外间。
张昊瞪着黑蒙蒙的暗夜,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思绪乱纷纷飘荡无定。
他是个死去活来的人,再睁眼,此身已非彼身。
那是个大动乱大变革的时代,嗯,纵观世界风云,天朝这疙瘩独好。
他当时在国外执行任务,救助水深火热的阿妹利卡人,大把的歪果妹纸渴望拿龙卡、润天朝,他是有原则的人,糖衣吃完炮弹奉还,结果妹纸们不依不饶,他被召令回国。
编制没了不要紧,哪怕世界末日,人也不能活成行尸走肉,他加入守护绿水青山的队伍,在一次突发的山火扑救中死翘翘。
临死前的走马灯,实践证明,纯属扯淡,也可能是被烧焦的过程太疼,顾不上回溯过往,但他觉得自己死的值。
在他弯曲成虾米的焦黑身躯下方,掩护着一棵濒临灭绝的地球珍稀植物幼苗——马尾松。
等他再睁眼,分不清梦幻与现实。
周遭是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有人冲他喊浩然,有人叫着少爷活过来了,还有人大叫快报老夫人。
他咬出一嘴血,确定不是梦,而且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孩子,他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