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烽火虽熄,云阳城内的暗涌却因一场“美人恩赐”而达到了新的高潮。叶飞羽帅府一连数日丝竹管弦隐隐,灯火彻夜通明,那六位身份高贵的宗室女子入住所带来的旖旎与喧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炎华”势力的每一个角落。市井之间,成为大家私底下讨论的话题,当然有很多人羡慕叶帅齐人之福,一个人拥有前朝公主郡主等高贵美女;有人赞叹杨妙真这位主公有识人之明、笼络手段高妙的,叶飞羽劳苦功高长期独身一人本来就应该有美女陪伴,亦不乏有心人暗中观察着那位远在江北、声望地位崇高而且与叶帅关系匪浅的红颜知己林湘玉将作何反应。
这种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也从未有人想真正隐瞒。
江北,黑松林临时营地。
细雨霏霏,沾湿了旌旗与甲胄,将初春的寒意一丝丝沁入骨髓。林湘玉刚刚巡视完新设的防御工事,亲手调整了一处弩阵的角度,一身泥泞与疲惫。亲兵队长匆匆走了过来,递上一封来自云阳的密信,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但林湘玉认得那特殊的火漆和传递渠道——这是她留在云阳、负责留意核心动向的心腹的紧急汇报。
她屏退左右,走到一处相对干燥的崖壁下,就着篝火微弱跳跃的光芒,拆开了信件。信中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如淬毒的匕首,直插心扉:“主公赐叶帅永宁公主、昭华郡主等六位宗室贵女,叶帅已欣然接纳,连日宴饮,宾主尽欢。府内陈设多有更换,尽显奢华。”
“欣然接纳……连日宴饮……宾主尽欢……”林湘玉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向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她瞬间凝固如石雕的表情。雨水顺着她额前几缕未被头盔拢住的发丝滑落,一滴,两滴,滴在粗糙的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仿佛她此刻混乱的心绪。她没有动,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身后冰冷的崖壁融为了一体,唯有那紧握着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并且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天崩地裂的海啸。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被欺骗的尖锐刺痛、以及被深深背叛后泛起的冰冷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永宁公主……前朝金枝玉叶;昭华郡主……杨氏血脉明珠;还有另外四位……他竟一个未拒!欣然接纳!’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撞击,砸碎了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关于未来的一切美好的幻想。她想起自己与李飞羽在袁州城交往,误以为他在野云渡被马贼劫杀而遇难,自己悲痛欲绝下,不顾名声以未亡人身份为他披麻吊孝,想起自己遇到大难不死的叶飞羽那欣喜若狂的心情,两个人在云阳城那幽静的屋子里坐在灯下共同钻研图纸的静谧时光,想起他偶尔望向她时,那不同于看任何人的、带着穿越时空的理解与温柔的眼神……那些她曾以为坚不可摧、足以让她无视世间一切礼法俗规的羁绊,在夜夜与“六位宗室贵女”欢娱和“连日宴饮”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如此不堪一击!他难道忘了,他们曾并肩穿越尸山血海,那份堪称为海枯石烂的情谊,岂是这些温室花朵能比拟的?
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良久,林湘玉缓缓将信纸凑到篝火边,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将那份带来锥心之痛的消息吞噬,化为一阵青烟和蜷曲的灰烬,如同她此刻部分死去的内心。林湘玉抬起头,脸上已强行恢复了一贯的、在军中赖以立威的冷峻与平静,只有眼底最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决绝与寒意。
“传令,”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略显沙哑,却异常稳定,不容置疑,“集结队伍,明日拂晓,拔营返回云阳。江北一应军务,暂由赵副将全权代理,按既定方略行事,无我手令,不得擅自出击。”
她必须回去。不是去哭闹,那是小家女子的作派,显得太廉价了;不是去质问,现在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再怎么样也于事无补,反而显得自己太天真;而是要去亲眼看一看,去确认一下,她林湘玉,这个一路握着刀剑、踩着荆棘走到今天的女人,在叶飞羽心中,在杨妙真那精妙的棋局里,究竟算是什么?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还是一段……可以随时被更“高贵”替代品覆盖的过往?
……
数日后,云阳城,帅府书房。
叶飞羽正在听取翟墨林关于新式“迅雷铳”量产进度的汇报,书房门被未经通传地轻轻推开,一身风尘仆仆、连沾染泥点的征袍都未及更换的林湘玉,如同裹挟着江北的冷风,径直走了进来。
她似乎清减了不少,江北的风霜在她原本英气勃发的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痕迹,肤色也微深,使得那双此刻锐利如鹰隼、又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更加引人注目。她整个人像一柄刚刚饮血归鞘、却煞气未消的古剑,锋芒逼人。
翟墨林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林湘玉,又看了看叶飞羽,知道一场情感风波即将爆发,立刻极其识趣地闭上嘴,抱起图纸,躬身低头,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仿佛多留一刻都会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
书房内刹那间只剩下两人,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先前讨论火器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与紧张。
“湘玉?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江北局势稳定吗?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叶飞羽放下手中的炭笔,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窘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头的衣袍,随即努力挤出一个他自认为足够自然、带着关切的笑容,起身相迎。他注意到了她眼底的乌青、身上的尘土以及那几乎能将人冻僵的目光,心中了然,定是那件事传过去了,而且看她这付要吃人的样子,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强烈些。
林湘玉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她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子,细致而冰冷地扫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那摞她帮他整理过的兵书,那个她送的、据说是前朝官窑的笔洗,甚至是他案头那一盘未下完的、他们上次未曾分出胜负的棋局……这里的一切,都曾浸透着他们的共同记忆。但此刻,空气中似乎隐约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清甜而陌生的脂粉香气,书案一角,还随意放着一方绣工精致、绝非军中所用的丝帕。她的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同时扎透,传来一阵尖锐而绵密的痛楚。
“听说,叶帅近日府上甚是热闹,美女成群,歌舞升平,真是可喜可贺。”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一声刻意加重的“叶帅”,却像是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至千里之遥。
叶飞羽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碎裂。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走到她面前,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既诚恳又带着身不由己的无奈:“湘玉,此事听我解释……唉,说来话长,不过确是主公一番体恤美意,我……我亦是盛情难却,实在难以推拒。” 他看着她紧绷的、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心中那份因连日享受温柔乡而产生的些许愧疚,很快被一种“此乃常态,何须大惊小怪”的情绪取代。‘说到底,这是尊卑分明的古代。我一个手握重兵、地位堪比王侯的男人,身边多几个身份高贵的女人,既是实际需要,也是身份象征。湘玉她……心里有气,吃醋,这很正常,说明她在乎我。但白月光嘛,不能碰,也不能用,就是用来仰望和存放在精神殿堂里的,真要完全独占,在这个时代反而显得不识大体,会惹来无数非议和麻烦。’
叶飞羽甚至在心里为自己欣然接受美女并尽情享受的行为,也为这个时代传统的风俗习惯开脱:‘我与湘玉的感情,那是纯洁的精神爱情,不可亵渎,远远超越世俗那些肉欲的感情,是灵魂的共鸣与战友的羁绊。那些宗室美女,不过是政治上的点缀、生理上的慰藉和平衡各方势力的工具罢了。她应该理解我的处境,也应该展现出正室(虽然他并未明确定位)应有的气度。如果连这点现实都看不透,非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与权衡:‘那也只能说明,她或许并非我命中注定能共享那至高权位、母仪天下的伴侣。我赌她,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