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的竹影还未从暮色中淡去,关于叶飞羽的议论已在袁州城的隐秘角落悄然发酵。林湘玉回府后,对着铜镜抚眉时,指尖仍会不自觉地停在眉峰——那是叶飞羽讲到“颦颦”二字时,她下意识触碰的地方。侍女端来的安神茶凉透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烛火里那个“林黛玉”的影子出神。这份罕见的失神,被郡主府的眼线捕捉,化作密信递往深处,而最直接的涟漪,先一步荡到了孙通的心湖。
孙通在袁州经营“通泰商行”十余年,早已练就一身“闻风识味”的本事。林湘玉离府时那句“叶先生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以及林湘玉随后派人送来的两匹贡品云锦,虽然名义上是谢他“引荐贤才”,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叶飞羽绝非池中之物。当夜,他便让管家备了厚礼,却在跨出府门时又折了回来——他忽然明白,以叶飞羽的眼界,金银财帛怕是入不了眼。
次日清晨,孙通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只带了个小厮,提着一篮新摘的鲜果,径直往叶飞羽暂居的小院走去。门房通报时,叶飞羽正在窗前磨制一支改良的箭头,闻言放下锉刀,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知道,这位袁州商界的“通泰掌柜”要的,从来不是“幕僚”,而是能让他破局的“商道密钥”。
一、商道:从账册到布局
孙通的请教,是从一叠厚厚的账册开始的。
“叶兄,”他将账册在案上摊开,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这是通泰商行近三年的漕运账目与南货损耗记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查不出头绪。您帮我看看?”
账册里的墨迹晕染不均,显然经过多次誊抄。叶飞羽随手翻了两页,指尖点在某行小字上:“这里,‘翻船损耗’出现了十七次,每次都在汛期前后。而负责押送漕船的李把头,去年在城东购置了三进宅院——寻常把头,十年俸禄也买不起。”他又翻到南货记录,“从苏杭运来的丝绸,入库时总比发货单少三成,账上写着‘虫蛀霉变’,库房却连个虫洞都没有。”
孙通瞳孔骤缩。这些细节他并非没见过,却从未将其串联——漕运损耗、把头置产、货物短少,在他看来是三件孤立的事,经叶飞羽一点,竟如锁链般环环相扣!
“可李把头是知府小舅子的远房表亲,动他……”孙通面露难色。通泰商行的船只要走袁州水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照拂,他向来不愿得罪。
“不动他。”叶飞羽拿起一枚棋子,在案上摆出个“连环劫”的棋势,“你只需在下次漕运前,‘无意’在知府小舅子面前说漏嘴:‘听说李把头最近手面阔绰,怕是捞了不少油水’。再让库房管事‘不小心’把那批‘虫蛀’的丝绸,送到知府夫人的绸缎铺寄卖——夫人见了好货,定会追问为何商行不报,到时账上的‘霉变’二字,自会露馅。”
孙通盯着棋盘上的劫争,忽然浑身一震。他以往只知“以利换路”,却从未想过“借势”——借知府小舅子的疑心,借知府夫人的贪心,借李把头的心虚,让对手自己走进死局。这便是“商道运筹”的真意?
此后半月,孙通依计而行。果然,知府夫人见了“虫蛀”的上等丝绸,当即质问库房管事;小舅子听闻李把头捞油水,转头便告到知府面前。李把头慌不择路地补账,反而露出更大破绽,最终被知府以“监守自盗”拿下。孙通则因“揭发有功”,得了知府默许的“袁州水路优先通行权”,通泰商行的漕运成本骤降三成。
他再向叶飞羽请教时,态度愈发恭敬。这次,他问的是更宏观的生意布局:“叶兄,如今北境蒙元大军压境,南方义军四起,商路阻断了大半。通泰商行的货,北运到不了燕云,南销抵不过义军截胡……该如何自处?”
叶飞羽取来一张空白的舆图,以茶水为墨,勾勒出几条线:“蒙元军善骑射,必抢中原粮米;义军缺兵器,会盯江南铁器。袁州卡在南北咽喉,是双方都想拉拢的‘补给站’。你要做的,不是选边站,而是‘筑高墙、广积粮’——修货栈以存稀缺货,组商队以联短途线,与周边州府的商号结盟互保。”
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的袁州:“北境缺盐,你从淮盐产地调盐,卖给蒙军控制区的中间商;南方缺药,你从蜀地运药材,通过乡勇护送卖给义军周边的村镇。不直接沾兵戈,只做‘转口贸易’,待双方两败俱伤,你手握的稀缺货,便是谁都不敢轻视的筹码。”
茶水在舆图上晕开,仿佛化作奔腾的商队与林立的货栈。孙通看着那些简单却精准的线条,忽然明白:所谓“商业大局”,从不是盯着朝堂的风云变幻,而是看清不同人的“刚需”——乱世之中,盐铁药粮,才是硬通货。
二、护院:从拳脚到营垒
孙通的武事请教,来得更实在些。
他商行的护院,多是江湖出身的好手,单打独斗尚可,凑在一起却如散沙。上次押送一批药材去邻州,被十多个流寇劫了货,护院们各打各的,最后只保住了半条命。叶飞羽看过一次护院操练后,只提了三个字:“队列、信号、分工。”
“队列不是死板的排阵,”他捡起三根树枝,在地上摆出个三角阵,“三人一组,一人持盾正面挡,一人挥刀侧翼砍,一人搭箭殿后警戒。遇袭时不求斩敌,先求护住货物,再寻流寇破绽——他们抢了就跑,不会死缠烂打。”
“信号可用响箭,”他又画了几个简单的符号,“短箭三声是求援,长箭一声是撤退,箭头缠红布是敌袭方向。护院不认字,却认得响箭和颜色。”
“分工要明确,”他点出护院中几个看似不起眼的人,“那个跛脚的老兵,箭法准,让他守货队制高点;那个胖厨子,力气大,让他带两个盾牌手护粮车——别小看厨子,挥菜刀的力道,比练三年拳脚的还稳。”
孙通起初半信半疑,让护院依此操练。三日后,他安排了一场“突袭”,二十个护院竟用这套简单的法子,将两倍于己的“流寇”(雇来的江湖人)挡在货队外,还夺回了两箱“被劫的药材”。负责教习护院的武师摸着下巴直咂舌:“叶先生这法子,看着简单,却比那些花架子实用十倍!”
更让孙通震撼的,是叶飞羽对他个人防身术的点拨。
孙通练的是家传的“铁砂掌”,练了十五年,掌心老茧厚如铜钱,却总在与人近身搏杀时觉得“力使不出”。叶飞羽看他打了一套掌法后,只指了指他的膝盖:“发力时膝盖太僵,气到腰就断了。试试屈膝沉胯,让力从脚底起,经腰传肩,最后聚在掌缘——就像挑担子,力气从腿上来,才稳。”
就这一句话,孙通练了整夜。次日清晨,他一掌拍在院中的青石上,石面竟裂开一道细纹——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力道!他这才明白,所谓“上乘武学”,从不是硬练死功,而是找对“力的路径”。
叶飞羽还帮他改造了商行的货栈防御。他指着院墙:“这里加一道暗沟,埋上削尖的竹桩,上面铺草皮伪装——流寇翻墙进来,先摔断腿。”他看着粮仓:“屋顶开个天窗,备上石灰,遇火攻时往下撒,可阻火势。”他甚至画了张简单的“投石机”图纸,“用老树干做臂,麻绳做弦,能把三十斤的石头扔出百步,对付没盔甲的流寇足够了。”
孙通照着改造后,管货栈的老掌柜叹道:“掌柜的,咱们这货栈,现在比州府的牢房还结实!”
三、蜕变:从商人到枢纽
孙通的变化,袁州城里的商户都看在眼里。
以前的他,见了知府小舅子要陪笑,遇了江湖帮派要让利,处理纠纷总带着几分“花钱消灾”的怯懦。如今再看,他与盐商谈判时,几句话便能点出对方的软肋;与镖局定约时,条款写得滴水不漏,连镖头都得敬他三分;甚至在面对郡主府的采买官时,也能不卑不亢,既给足面子,又守住利润底线。
有次,邻州的“黑风帮”想来袁州“收保护费”,派了个喽啰来恐吓:“要么每月交五千两,要么让你通泰商行的货船全沉在江里!”
孙通听完,只淡淡一笑:“保护费可以给,但得按规矩——我商行的货过一次江,给你们抽一成利,账目公开。要是敢动我的船,我这货栈里的投石机,正好试试准头。”他指了指墙上贴的“袁州商户联盟”名单,“何况,我身后不是一个人,是整个袁州的商户。”
黑风帮喽啰回去复命后,再没敢来。倒是有几个小商户见孙通硬气,主动来结好:“孙掌柜,我们也想加入联盟,跟你学做生意。”
夜里,孙通在灯下翻看叶飞羽写的几条“通泰商行经营策”,忽然明白:自己以前总想着“依附谁”,如今才懂,真正的安稳,是让自己成为“不可被替代的存在”——当通泰商行掌控着袁州一半的盐铁运输,当周边商户都仰仗他的联盟自保,谁都不敢轻易动他。
他让小厮取来一坛好酒,亲自送到叶飞羽的小院。月下,他举杯敬酒,第一次没称“先生”,而是唤了声“叶兄”:“叶兄的本事,我学了十之一二,就够受用了。往后袁州的生意,你一句话,我孙通绝不含糊!”
叶飞羽举杯回敬,月光洒在两人交碰的杯沿上,泛着清辉。他知道,孙通这颗棋子,终于立住了;而袁州这盘棋,也该落下一步更关键的子了。
余波:涟漪渐阔
孙通的进步,像投入湖面的第二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与听竹苑的那圈渐渐重叠。
林湘玉再见到孙通时,惊讶于他身上那股“稳劲”。以往需要她提点的漕运门路,如今他竟能提前打通;以往会回避的帮派纠纷,如今他竟能联合商户摆平。“叶先生教你的?”她问得直白。
孙通哈哈一笑:“叶兄的本事,我学了十之一二,就够受用了。”
这话传到郡主府,那位久未露面的凤凰郡主,在批阅采买清单时,指尖忽然在“通泰商行”四个字上停了停,对身旁的侍女道:“下次采买药材,让孙通多送些样品——听说他最近从蜀地弄来了些稀罕货。”
而远在苏杭的几位丝绸商,在收到孙通发来的“联合运货”信函时,注意到信函末尾写着:“此策得挚友叶飞羽点拨”。他们将这名字记在账本上,想着下次去袁州,定要见见这位“能让孙通服帖的奇人”。
袁州的风,似乎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吹了。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听竹苑的一次深谈,和孙通那句诚恳的“请教”。叶飞羽站在小院的梨树下,看着枝头新发的嫩芽,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