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江宁府迎来一年中最彻骨的严寒。连日的朔风卷过空旷的街道,刮得人脸面生疼,道旁枯枝裹着冰凌,在灰白天色下泛着冷硬的光。然而,这座素以文风鼎盛着称的古城,却并未因酷寒而沉寂,反因一场汇聚了全城目光的盛事而暗流涌动,躁动不已——一年一度的江宁冬至文会,今日已于城西梅园隆重开启。
梅园乃江宁赏梅第一胜处,其内古梅虬枝盘曲,品类繁多。此时节,腊梅已抢先吐露嫩黄娇蕊,暗香浮动;红白梅枝头亦缀满鼓胀苞蕾,于凛风中傲然挺立,只待时机便可绽破冰雪,绚烂整个冬日。文会场设于临水的“涵虚堂”,四壁以锦帷略阻风寒,堂内暖炉融融,驱散着户外的严寒。案几齐整,笔墨纸砚俱全,温酒热茶氤氲着白气,与窗外清冷梅香交织,别有一番风雅意趣。
能得帖与会者,非是才名卓着的学子,便是致仕闲居的耆老名宿,抑或是喜好风雅的官员。众人身着厚实冬衣,见面拱手寒暄,笑语喧哗,然目光交错间,皆带着几分不言而喻的期待与审视。本届文会主题“咏梅·咏雪”,最引人遐想的看点,无疑是两位近期风头最盛却境遇迥异的年轻士子——李晟与萧景珩——极有可能的首次公开较量。
李晟到得很早,一身宝蓝缎面绣银纹锦袍,外罩玄狐毛领的鸦青色大氅,玉冠束发,顾盼神飞,正与几位相熟的官家子弟及书院同窗谈笑风生,言语间自信满满。他为此番文会苦心准备多时,志在必得,欲以一首精心雕琢的咏梅诗,彻底奠定其江宁年轻一代文魁的地位,并将那碍眼的萧景珩彻底比下去。
萧景珩稍晚方至,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外罩素色斗篷,形容清瘦,神色却沉静如水。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许多道目光——好奇、探究、审视兼而有之。自“凌云志”酒与诗会雅闻流传后,众人对他院试丙等的排名已生疑虑,皆想借此文会,亲眼印证此子是否真如传闻中身负惊世之才。他对此恍若未觉,安然寻了一处靠窗位置坐下,目光投向窗外覆雪的梅枝,静若止水。
化名“梁清”的梁婉清亦悄然与会,选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看似随意翻动诗册,眼角余光却时时留意着萧景珩与李晟的动向。
文会由府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主持。寒暄既毕,教授捻须笑道:“冬至阳生,瑞雪兆丰,梅蕊含芳,此乃天赐佳题。今日便以‘梅’、‘雪’为题,或分咏,或合咏,诗词不限,诸君尽可挥洒才情,一抒胸臆。”
初始,几位士子先行吟诵,诗作中规中矩,不乏“玉蝶”、“琼瑶”、“暗香”、“疏影”之类陈词,虽也赢得些许礼貌性的赞许,却并未掀起太大波澜,仿佛只是暖场,众人心照不宣地等待着真正主角的登场。
李晟见时机已至,朗笑一声,长身而起,向四周微一拱手,姿态潇洒:“诸位前辈,各位同道,晚辈不才,近日于梅雪之际偶有所得,成此咏梅一首,愿抛砖引玉,请诸位方家斧正。”他声音清朗,运足中气,瞬间将全场目光聚焦于一身。
他略整衣袍,清咳一声,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萧景珩方向微微停顿,继而抑扬顿挫地吟诵道:
“朔风吹万蕊,玉蝶舞徘徊。
色夺姑射雪,香引罗浮来。
冰肌藏艳骨,冷魄绝尘埃。
莫道春信晚,寒极始盛开!”
诗声刚落,满堂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好!好一个‘色夺姑射雪,香引罗浮来’!用典精妙,对仗工稳,意境超逸!”
“‘冰肌藏艳骨,冷魄绝尘埃’!此句一出,梅之清艳高洁、傲雪凌霜之姿尽显矣!”
“李公子大才!此诗辞藻华美,格律严谨,气象雍容,实乃上乘之作!咏梅得此,足可传诵!”
“案首之才,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涌向李晟。几位评判的老先生亦频频颔首,抚须微笑,显然极为赞赏。李晟面带矜持笑意,拱手逊谢,眼角眉梢的得意却难以掩藏。此诗他耗费无数心血,极尽雕琢之能事,务求在辞采、用典、音律上皆臻完美,符合主流审美,一举夺魁,效果立竿见影。
其身旁一众党羽更是卖力喝彩,声音格外响亮:
“李兄此诗,真乃冬日惊雷,振聋发聩!某些侥幸得虚名者,当知何为真正诗文!”
“正是!皓月当空,萤火之光岂敢争辉?怕是有人要无地自容了!”
“案首便是案首,非是浪得虚名之辈可比!”
言语之间,目光毫不掩饰地瞥向窗边的萧景珩,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场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许多人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想看看萧景珩如何应对。
萧景珩却依旧安然坐于窗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未闻那满堂彩声与针对他的窃窃私语。他只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之上,若有所思。那份超乎常人的沉静,反而让一些人生出几分讶异与不解。
李晟享受完众人的追捧,目光似笑非笑地定格在萧景珩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与居高临下的关切:“景珩兄,近日闻你于商道之余,亦未曾废了诗文,且有‘诗酒相得’之雅誉,更闻兄前日有‘零落成泥碾作尘’之佳句流传。今日梅雪当前,盛会难再,想必兄台更有奇句佳构藏于胸中,何不吟出一首,让我等一饱耳福,也好叫大家品评一二,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此言一出,全场目光瞬间如同实质般聚焦于萧景珩身上。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空气陡然变得凝滞,期待、审视、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弥漫。
这已非简单的邀诗,而是当众下的战书,带着毫不掩饰的比较与质疑,欲将其架在火上烘烤。
梁婉清不禁微微蹙眉,看向萧景珩,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众目睽睽之下,萧景珩缓缓放下茶盏,抬眼迎向李晟那看似含笑实则锐利的目光。他面色无波,起身对主位的老教授及众人微微一揖,声音清朗平和,听不出丝毫慌乱:“李兄珠玉在前,满堂生辉。景珩拙于文辞,本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然既蒙李兄与诸位不弃,景珩便献丑一首近日观梅所得俚句,权当助兴,敬请诸位斧正。”
他并未走向场中,反而缓步踱至窗边,望着窗外雪中寒梅,默然片刻。寒风穿过窗隙,拂动他额前几缕发丝,其青衫身影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有些单薄,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压力皆不能侵其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