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深秋,天高云淡,金桂飘香,然而一份由书院山长亲自签发的告示,却为这静谧的秋日平添了几分紧张肃穆之气。告示明黄为底,墨字遒劲,张贴于明伦堂前的布告栏上,赫然宣布书院将于旬日后举办季度经义大比,考察诸生近月来于《四书》《五经》之研习深度、阐发新意之能力,尤为注重“学以致用,贯通古今”。
此大比虽非常设之科举,然于书院内部却极具分量。其成绩不仅关乎个人在教授心中的评价、日后获取更多资源倾斜之机会,更是一种无形的声誉积累。故而告示一出,书院上下顿时弥漫开一股临考前的凝重氛围。廊间、斋舍、藏书楼内,学子们诵经研读之声明显勤勉了许多,彼此讨论切磋亦愈发频繁,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墨香与思辨的气息。
萧景珩闻此消息,心神亦为之一凛。他深知自身于传统经义上的根基仍是最大短板,虽经月余恶补,赵文渊公与秦老夫子亦多有指点,但相较于那些自幼浸淫其中、能将各家注疏倒背如流的同窗,他的积累依旧浅薄。此次大比,主考经义文章,正是直击其弱项。
果然,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再次聚焦于他身上。李卓近日虽因前事收敛不少,但此刻听闻大比消息,嘴角仍忍不住勾起一丝冷嘲,与身旁几人低语:“哼,此番可是真刀真枪考校经义根基,看那等靠机巧哗众取宠之辈,还能有何作为!”言下之意,无疑是认定萧景珩必将原形毕露,于这正统学问较量中败下阵来。即便是一些平日中立的学子,亦暗自揣测,这位以“诗才”和“急智”闻名的同窗,于此需要深厚积淀的经义考校中,恐难有出色表现。
萧景珩对周遭议论恍若未闻,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闭门谢客数日,将以往笔记与重要经典反复研读,尤其针对《大学》、《中庸》等预计可能重点考察的篇章,力求理解其核心精义,而非死记硬背。他深知,若纯粹比拼记诵量与引经据典的娴熟度,自己绝无胜算。唯一可能出奇制胜之处,或许在于视角与诠释的维度——如何将自己来自现代的逻辑思维、宏观视野与人文关怀,不着痕迹地融入对古老经典的解读之中,于恪守经义本旨的前提下,生出些许新意与深度。
大比之日,至公堂内气氛庄重肃穆。香炉青烟袅袅,数百学子屏息凝神,案上仅备笔墨纸砚并草稿纸数张。试题由严司业亲自启封宣读,题目果不出所料,源于《礼记·中庸》: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试阐发其微言大义,并结合时务,论述‘致中和’之于立身处世、治国安邦之要义。”
此题看似平实,实则极考功力。“致中和”乃儒家核心思想之一,要求学子不仅需透彻理解其于个人修养层面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更需提升至天地秩序、万物化生的宇宙观与治理观层面,并最终要落地于“时务”,考验的是学子融汇经典与现实的能力。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纸笔摩挲之声。多数学子皆按部就班,或引程朱注解,深入剖析“存天理,灭人欲”以达“中和”之境;或举历代贤君良臣为例,说明持中守和之于朝纲稳固、政通人和的重要性。文章虽结构工整,引证丰富,然多数未能跳出传统阐释的框架。
李卓下笔如飞,文章引经据典,辞藻华丽,极力铺陈“中和”之重要性,显是下了苦功准备,力求在此次大比中拔得头筹,一雪前耻。
萧景珩并未急于动笔。他闭目沉思片刻,将“中和”二字置于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考量。“中”,非仅不偏不倚,更可视为一种动态的平衡与整体的和谐;“和”,非仅一团和气,更是差异性并存、相辅相成的理想状态。其思想渊源,竟隐约与遥远的未来某种系统论、和谐观暗合。
他灵光一闪,提笔蘸墨,于草稿纸上写下纲要。他决定摒弃单纯道德说教的窠臼,而从“天人合一”的宏大视角切入:
“中庸所言‘致中和’,其意深远,非独善其身之小德,实乃参赞天地化育之大经大法。所谓‘天地位焉’,非谓天地静待人之调和,而喻示人若能秉持中和之道,其行事便能顺应天地自然之理,使万物各得其所,如星辰循轨,四时有序;所谓‘万物育焉’,亦非谓人能生养万物,而是指当社会达致中和之境,则政令清明的治理下,万物得以在良好的秩序与环境中自然生长、繁荣共生。”
开篇立意,便将个人修养与天地秩序、万物生长相联系,格局宏阔。
接着,他论述“致中和”于立身处世,非是压抑性情,而是寻求情感表达与理性规约的平衡点,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真正自由,其目的在于塑造健全人格,实现个体与社会关系的和谐统一。
至于治国安邦,他更侧重其“动态平衡”与“协调差异”的现代治理内涵:“治国之‘中和’,非为墨守成规、僵化不变。恰如调理阴阳,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于贫富之间,须求分配之‘中’,以防两极分化而失‘和’;于律法与人情之间,须求公正与怜悯之‘中’,以使法不容情亦不失温暖;于开拓与守成之间,须求进取与稳健之‘和’,以使国家发展既充满活力又根基稳固。昔者太宗皇帝兼听则明,广开言路,纳不同政见,亦是朝堂政事求‘中和’之体现。若一味强调同一,压制异见,则看似‘和’,实则背离‘中和’真义,因其失去了‘中’所蕴含的包容与平衡之本心。”
此番论述,巧妙地将现代政治学中的平衡理念、包容性增长、法治与德治结合等思想,以符合时代语境的方式融入其中,观点新颖且具有现实关照,与此间多数就经典论经典的策论迥然不同。
书写完毕,萧景珩通读一遍,自觉虽在经典原文的引用娴熟度上仍逊于顶尖学子,但全文逻辑清晰,立意有一定新意,且始终未离经义核心,应当不至于垫底。
文章收上去后,由书院几位资深教授共同批阅。起初阅卷时,一位古板的孙教授看到萧景珩的文章,眉头微蹙:“此子引据经典稍显疏阔,有些说法…似乎与正统注疏略有出入。”
然而,当另一位更为开明的秦老夫子细读之后,却捻须沉吟:“不然。观其文,虽于章句记诵上稍欠火候,然其解读角度颇为新颖。将‘中和’视为动态平衡之道,并引申至治国之权衡术,言及贫富、律法人情、开拓守成之协调,此等见解,虽言语略显‘异质’,却深合‘致中和’之精义,且切中时弊,非死读书者所能道也。其格局视野,反倒较许多一味堆砌典故之文更为开阔。”
几位教授经过一番讨论,最终评定:萧景珩此文,瑕瑜互见。经典根基确显不足,然胜在思路新颖,阐发有度,能自圆其说,且于“义理”有所发挥,非浮泛空谈。最终,将其评定为中游偏上之列。
数日后,大比成绩张榜公布。李卓果然名列前茅,其文辞藻华丽,引证繁复,得了高分。而萧景珩的名字,则稳稳地处于榜单中段位置,既不显眼,也绝不落后。
此结果一出,颇让一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感到意外。李卓盯着榜单,脸色变幻,他虽自身成绩优异,却未能见到预想中萧景珩排名末位的场景,心中那股郁结之气仍未畅快吐出。不少学子亦感惊讶,原以为萧景珩于此道必遭挫败,却不料竟能稳居中游。
严司业于讲堂点评此次文章时,特意提到了几种不同的论述思路,虽未点名,却隐含肯定了那种“于守正基础上略出新意”的尝试。秦老夫子课后更将萧景珩唤至一旁,勉励道:“经义根基,犹如树木之根,需时时浇灌,日积月累,急不得。然汝之思路活络,能跳出窠臼思考,此亦为难得之长处。望你继续夯实根本,假以时日,必能更上层楼。”
萧景珩恭谨受教:“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当勤勉不辍。”
经此一役,萧景珩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明白,在白鹿书院这片重视传统的学术土壤中,扎实的经史根基是立身之本,绝不可荒废。同时,自身那份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思维角度,若运用得当,与经典相融合,亦可成为独特的优势,关键在于把握分寸,做到“守正出新”。
他并未因取得中游成绩而自满,反而更清醒地看到了差距与方向。夜幕降临时,他于慎思斋灯下,再次翻开了那本厚重的《礼记集解》。
风波暂歇,大比已过,真正的学问修行,方才徐徐展开更漫长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