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景珩反击，卜算子咏梅
满堂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涌向李晟，其咏梅诗之工丽华美、合乎法度，确令在场多数人叹服。几位评判老先生亦抚须颔首，面露激赏。李晟昂然而立，唇角噙着矜持笑意，目光扫过窗边那静坐的青衫身影，得意与挑衅之色愈浓。其身旁党羽更是刻意扬声，句句不离“案首实至名归”、“萤火岂敢与皓月争辉”之语，目光如针般刺向萧景珩。
堂内气氛一时灼热，仿佛胜负已分。
主持人，那位府学老教授，含笑压了压手，待声浪稍息，目光温和地转向窗边：“景珩，李贤侄珠玉在前，然文会旨在切磋，兼收并蓄。闻你近日于诗道亦有心得，前日更有‘零落成泥’之句流传，颇见风骨。值此梅雪盛会，何不亦吟咏一首，让我等品评一二，或可有交相辉映之妙？”
霎时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萧景珩身上。期待、审视、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于空中。李晟亦好整以暇地望来，一副静待“拙作”出炉、以便“指点”的姿态。
众目睽睽之下，萧景珩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盏中清茶微漾，映出他沉静无波的眼眸。他起身，对主位及众人微一揖，青衫素袍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外简朴，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从容气度。
“李兄诗作精工雅丽，景珩佩服。”他先淡然一语，旋即话锋微转，声音清朗平和，不卑不亢，“诗文之道，贵在抒写性灵，言为心声。景珩拙于辞藻，偶观园中寒梅，于风雪中立身，心有所感，得俚句一阕，意不在争胜，唯求抒怀耳。谨录于此，敬请诸位方家斧正。”
他并未走向场中显眼处，反而缓步踱至廊下，面向窗外那片覆雪含苞的梅林。寒风拂过，卷起他额前几缕发丝，其身影颀长而略显孤直。堂内炉火温暖，堂外寒气凛冽，他仿佛立于冷暖交界之处，神情专注而深邃，似在与窗外寒梅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李晟眼中掠过一丝不屑，似觉其故作姿态。不少人亦觉疑惑，屏息以待。
只见萧景珩负手而立，默然片刻，似在凝神聚意。堂内静极，唯闻窗外风过梅枝的细微呜咽声。继而，他徐徐开口，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宛若玉磬轻敲，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沉郁顿挫的节奏，吟出一阕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首句一出，平白如话，却似一幅苍茫寂寥的画卷骤然展开：荒僻驿亭，残破断桥，一树寒梅孑然独放，无人问津。
那“寂寞”二字，重重敲在人心上。
方才李晟诗中的“玉蝶”、“琼台”之繁华霎时褪色。不少人微微一怔。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第二句，时间推移至日暮，愁绪愈浓，更兼凄风苦雨交相侵袭。
那“更着”二字，道尽磨难叠加、困境深重之感。梅之处境，艰难备至，孤苦无依之意弥漫开来。
堂内渐起些许骚动，有人交头接耳，似在品味这与众不同的起笔。李晟嘴角的讥诮略略凝固。
萧景珩语调转沉，继续吟道，词意陡然拔高：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此句一出，宛若奇峰突起！梅花无意与百花争抢春光，全然听任它们去嫉妒。
一种超然物外、不流于俗的孤高气节沛然涌出，与李晟诗中“色夺姑射”、“香引罗浮”的争艳之意形成鲜明对比。几位老先生倏然睁大了眼睛。
萧景珩声音微顿，继而深吸一口气，吟出最后两句，声调陡然扬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九死不悔的决绝与坚贞：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词句落音，如雷霆炸响于寂静雪野！
纵然花瓣凋零，飘落在地，被碾碎成泥土尘埃，唯有那清冽的香气，却依然如故，丝毫不变！
最后七字，“只有香如故”，一字一顿，重逾千钧，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将那之前所有的寂寞、愁苦、风雨摧残、群芳嫉妒，都狠狠地抛却身后，只余下这至死不渝的芬芳与操守！
词吟毕，满堂死寂。
落针可闻。
先前所有的喧哗、赞誉、窃语，此刻尽数化为一片极致的静默。每个人脸上都凝固着难以置信的震撼。那词中蕴含的孤高气韵、悲壮情怀与坚贞品格，如同无形的冲击，狠狠撞入每个人心扉。
这已非简单的咏物！这是以梅喻人，托物言志！
词中之梅，寂寞无主，黄昏风雨，零落成尘，何其惨淡！然其“无意苦争春”之超迈，“一任群芳妒”之豁达，“只有香如故”之执着，却勾勒出一种于逆境中坚守、于毁灭中永生的崇高精神境界！
其意境之深迥，格调之孤高，气骨之坚劲，远非工于辞藻的咏物诗可比。它直抒胸臆，撼动人的灵魂深处。
李晟那首精雕细琢的诗，在这阕看似朴素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词面前，霎时显得那般轻飘、浮浅，甚至…匠气十足！仿佛精心妆点的玩偶，遇上了历经风霜、骨血铮铮的旷野孤雄。
李晟本人，面色先是愕然，旋即涨红，继而渐渐转为苍白。他僵立原地，嘴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丝毫声音。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掐入掌心。他精心构筑的华丽堡垒，被这阕词以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轰然击碎。
其身旁一众党羽，先前叫得最响的几人，此刻亦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掴过，再也吐不出半句谀词。
一片极致的寂静中，那位主位的老教授猛地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由于过于激动，胡须微颤，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好…好一个‘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击节长叹，目光灼灼地看向萧景珩，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此词…此词格高境远，寄慨遥深！非仅咏梅，实乃咏怀！将梅之魂、士之节，抒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字字平实，却字字千钧！悲怆中透出坚贞，孤寂中彰显傲骨！好！真好！老夫…老夫许久未曾闻此等直指人心之作了！”
这一声赞叹，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满堂压抑已久的震撼！
“妙极！妙不可言！”一位致仕的老翰林激动得连连拍案，“‘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此等胸襟气度，何等超然！何等豁达！”
“‘只有香如故’！此句如奇峰突起，振起全篇！将一切困苦磨难皆碾碎于脚下，只留芬芳永驻！何等气魄！何等坚贞！”
“萧兄大才！此词意境之深，格调之高，远非寻常咏物诗词可比！令人胸中块垒顿生，又豁然开朗！佩服！真心佩服！”
“闻此词，方知何为‘诗言志’！何为风骨！”
赞誉之声此次如火山喷发般涌向萧景珩，其热烈、真诚与由衷的敬佩，远胜方才对李晟的程式化捧场。许多士子甚至激动得面色潮红，反复咀嚼着词中句读，越品越觉韵味无穷，意境高远。
几位评判老先生亦是交头接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对此词推崇备至。
梁婉清静坐角落，眸中异彩涟涟，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她望着廊下那青衫独立的背影，心中仿佛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她深知此词分量，更明白此词一出，萧景珩之才名，将再无人可质疑，更无人能轻易打压。
李晟孤立于赞誉的浪潮之外，脸色青白交加，难堪到了极点。他感受着周遭那些投向萧景珩的狂热目光，以及偶尔瞥向自己的、带着怜悯或讥嘲的视线，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羞愤交加，几乎难以自持。他猛地一甩袖，转身欲走，却被身旁一人悄悄拉住。
堂内气氛热烈，众人仍沉浸在词境带来的震撼中，品评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文会并未结束，主持人含笑示意众人安静，目光环视全场，最终再次落回萧景珩身上，眼中欣赏之意更浓。
“景珩，此词情深意远，字字铿锵，非历经风波、心有所持者不能道。”老教授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然文会之趣，在于交流互鉴。方才咏梅已见高格，不知于这漫天飞雪，可另有佳句，让我等再饱耳福？”
此言一出，满堂目光再次聚焦，期待之色更胜之前。方才一阕《卜算子》已石破天惊，若再有咏雪之作，又当如何？
萧景珩迎上众人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