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初夏,梅雨淅沥,连绵不绝的雨丝缠绕着白墙黛瓦,也缠绕在“景珩商行”掌柜陈启的心头。商行后院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日益凝重的沉闷气息。
萧景珩院试中式,取得生员功名,本是双喜临门之事。商行凭借花露水、香皂等新奇之物,已在江宁府站稳脚跟,口碑与日俱增,每日门前顾客络绎不绝,银钱流水般涌入。然而,就在萧景珩与陈启踌躇满志,计划着将生意向苏州、杭州等周边繁华州府扩张之时,一堵无形的、却坚硬无比的高墙,悄无声息地矗立在了他们面前。
“东家,这是这个月第三封了。”陈启将一份盖着苏州府衙朱红大印的公文副本轻轻推到萧景珩面前,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苏州那边的铺面赁契,官府以‘需核查业主背景,暂缓办理’为由,再次打了回来。我们托人打听,管事的吏员只含糊其辞,说‘上头有交代’,便再无下文。”
萧景珩一身青衫,静坐窗前,目光掠过公文上那冰冷的官样文章,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这声音,与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形成鲜明对比。
“杭州那边呢?”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更糟。”陈启叹了口气,从一叠信函中又抽出一份,“杭州的批文直接驳回了!理由是‘所售之物多系新奇,未经验证,恐于民生有碍,不予核发市易文书’。”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焦虑与不解,“东家,我们的花露水、香皂,在江宁卖得好好的,夫人小姐们争相购买,怎得到了杭州就成‘于民生有碍’了?这分明是刁难!”
萧景珩接过驳回文书,仔细看去。措辞严谨,引经据典,扣着“重农抑商”、“奇技淫巧”的老调,几乎找不到明显的错漏,却通篇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保守与拒绝。这绝非寻常的地方保护或吏员索贿,更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系统性的阻挠。
“我们的老供应商,这几日也有些不对劲。”陈启压低了声音,继续汇报,语气愈发沉重,“专供花卉的刘老板,昨日突然派人来说,今年雨水多,收成不好,要涨价三成,否则难以供货。制作皂角的李掌柜,更是支支吾吾,说家中老母病重,要回乡下照料,后续的货……可能供不上了。”
萧景珩眸光一凝:“刘老板和李掌柜,都是与我们合作已久的老相识,此前从未出过岔子。突然同时发难,岂是巧合?”
“绝不是巧合!”陈启语气肯定,“我私下派人去探过口风,刘老板唉声叹气,只暗示‘有人打了招呼,他小本经营,得罪不起’。李掌柜那边更是连面都见不着,像是躲着我们一般。东家,这分明是……有人在后头捣鬼!而且能量不小,既能影响官府批文,又能撬动我们的供货渠道!”
一股寒意悄然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景珩商行近来的发展太快,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还是……萧景珩脑海中瞬间闪过柳元培那张看似平和却深不可测的脸,以及萧景禹那双隐含嫉恨的眼睛。
是针对他萧景珩本人?要将他困死在江宁府这一隅之地,断绝他凭借商业积累财力、拓展人脉的可能?
“不仅仅是供货,”陈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补充道,“就连我们之前谈好的,负责往来苏杭运输货物的‘顺风镖局’,今早也突然派人来婉拒了合作,宁愿赔付定金,也不愿接我们的单子。问及缘由,只说是‘线路调整,力有不逮’。”
官府卡批文,供应商断货,连运输渠道都被掐断!这几乎是从源头到通路的全方位围堵!对方出手之狠辣老练,远超周扒皮之流的市井手段,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正缓缓收紧,要将景珩商行这棵新生的树苗彻底绞杀在萌芽之中。
陈启看着沉默不语的萧景珩,心中焦灼万分。商行扩张计划是他一手筹划,如今处处碰壁,心血眼看要付诸东流,更可能危及商行在江宁的根本。他感到一种无力感,对手隐藏在暗处,势力庞大,自己空有经商之才,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东家,眼下该如何是好?”陈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批文不下,货源不稳,运输断绝……扩张之事,恐怕……恐怕要暂且搁置了。长此以往,只怕江宁本地的生意也会受到波及。”
萧景珩终于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已沉淀下所有的波澜,变得深邃而冷静。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任由冰凉的雨气扑面。
“搁置?”他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绝不能搁置。”
他转过身,看向陈启,目光锐利如刀:“对方越是阻挠,越是证明我们做对了。他们害怕景珩商行壮大,害怕我萧景珩拥有足够的资本和影响力。此刻退缩,正合他们心意。”
“可是东家……”陈启欲言又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连对手是谁,究竟有多大能量都尚未可知,如何抗衡?”
“不知道,就去查。”萧景珩沉声道,“陈叔,你在江宁经商多年,人脉总还有些。官府那边,使些银子,务必探听清楚,究竟是哪一级、哪一位官员下的指令,背后又受谁指使。供应商那边,继续接触,摸清是谁在‘打招呼’,许了何种好处,或用了何种威胁。至于运输……江宁府不止‘顺风’一家镖局,另寻他家,哪怕代价高些,也要确保通路畅通。”
他的思路清晰,指令明确,仿佛眼前的困局并未让他失去方寸:“至于货源,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立刻派人去江宁府下辖各县,乃至邻近州府,寻找新的花卉、皂角供应商,哪怕规模小些,先稳住基本盘。同时,加快我们自家工坊的扩建,争取早日实现部分原料自给。”
陈启听着萧景珩一条条的安排,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水一战的决心。东家如此镇定,他更不能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东家。我这就去办。”陈启重重点头,“就算是一块铁板,我也要撬开一条缝来看看!”
“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萧景珩叮嘱道,“对方来势汹汹,我们需以柔克刚,暂避锋芒,暗中积蓄力量。扩张的步伐可以稍缓,但绝不能停。苏杭不行,或许可以先试试镇江、扬州?换个方向,或许能有转机。”
“是!”陈启领命,匆匆离去安排。
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淅沥的雨声。萧景珩独自立于窗前,面色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商途多艰,他早有预料。却未曾想,这阻力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猛。这已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牵扯到官场倾轧与家族恩怨。柳元培的阴影,如同这梅雨季的阴云,笼罩四野,无处不在。
但他萧景珩,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萧家弃子。白鹿书院的历练、商海初试的成功,早已磨砺了他的心性与手腕。
“想将我困死于江宁?”萧景珩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抹冷冽的光芒,“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摊开纸笔,略一沉吟,开始写信。一封是写给白鹿书院交好的同窗,其家中或有官场背景,或可探听些许消息;另一封,则是写给远在京城、素未谋面却可能存在的“潜在盟友”——那位可能对柳元培有所制约的官员。即便希望渺茫,也需尽力一试。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景珩商行的扩张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这突如其来的阻挠,或许正是一次淬火,熬过去了,方能真正成长为参天大树。
而此刻,在江宁府某处深宅大院之内,有人正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仿佛只是随手掐灭了一颗不起眼的火星,嘴角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漠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