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青烟,笔直地升起。
荀彧端坐于书案前,一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
抚琴,焚香,读经。
这座宅院极为雅致,一草一木皆是上品,饮食起居,无一不是按照他过去的习惯精心安排。
这既是优待,也是囚笼。
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他所忠于的那个旧世界,彻底隔绝。
他唯一能窥见外界的窗口,是每日清晨准时送来的一份《民声报》。
起初,他对此物嗤之以鼻。
「赤贼的蛊惑之言罢了。」
他曾如此断言,甚至懒得展开细看。
但他是荀彧。
他的双眼,习惯了从最纷繁的表象中,洞察最真实的内核。
他无意中瞥见报纸角落里刊登的许都米价、盐价,精确到了每一文钱。这个数字,竟与他从仆役采买的闲谈中,暗中推算出的市场价格,分毫不差。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读这份报纸。
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他想从中找出破绽,找出那些虚饰的言辞与浮夸的吹嘘,以此来证明李峥所为,不过是又一场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空中楼阁。
可他失败了。
报纸上刊登的每一项数据,从工坊的产量,到集市的物价,都与他通过各种渠道观察到的现实,严丝合缝。
今天,报纸的头版,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版式,刊登了一份文件的全文。
《中华共和国第一个五年发展计划》。
当荀彧的目光触及这个标题时,他只是本能地感到荒谬。
五年?
一个政权,竟敢规划五年之后的事情?汉室四百年,何曾有过如此狂妄的念头!
可当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时,他脸上的讥讽,一点点地凝固,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苍白。
钢铁、煤炭、水泥、粮食……
每一项,都有明确到令人心悸的生产指标。
驰道、水渠、蒙学、军工……
每一项,都有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实施步骤与预算规划。
那不再是一份政令。
那是一架被拆解开来的,巨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零件,每一颗螺母,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并被赋予了明确的功能。
这一夜,荀彧彻夜未眠。
油灯的灯芯燃尽了两次,他浑然不觉。
他将那份计划,与自己记忆中汉室的政令放在一起比较。
一边,是周密、宏大、务实,充满了令人恐惧的强大力量。
另一边,是空洞、腐朽、党同伐异,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可救药的暮气。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孝武皇帝鼎盛之时,也绝无可能制定并执行如此国策!
「不对……」
「这不对!」
荀彧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试图用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信念来对抗这种冲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此乃天理人伦!」
「李峥所为,无论其功多大,皆是篡逆!是国贼!」
他反复对自己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说服那个已经开始动摇的自己。
但他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感到了一丝无力。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了管家的通报声。
一位曾受他举荐的旧吏,前来探望。
故人相见,本该是慰藉。
但这位旧吏脸上那发自肺腑的、甚至带着些许狂热的笑容,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荀彧的眼中。
“荀令君!”
旧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紧紧握着荀彧的手,手心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
“您知道吗?犬子……犬子他入学了!”
“在新办的蒙学里!不收一文钱!还管一顿午饭!”
旧吏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荀彧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孩子,不过学了三个月,如今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前几天,他还拿着一本小册子,给我念了上面的故事!”
“他还学会了算术!就是报纸上说的那种,叫什么‘阿拉伯数字’,比算筹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说,他将来想去格物院,当一名匠师!”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荀彧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收钱的蒙学?
教庶民之子读书识字?
甚至……教他们算术?
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富国强兵了。
这是在掘根!
这是在从根本上,彻底摧毁士族赖以统治天下千年的根基——对知识的垄断!
“士庶天别……”
荀彧喃喃自语,这四个字,曾是他心中天经地义的真理。
可现在,这块真理的基石,被那个旧吏儿子稚嫩的读书声,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送走旧吏后,荀彧失魂落魄地独自一人,走到了窗前。
他推开窗。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许都宽阔的街道上。
他看到了。
看到街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民众,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不是麻木的、苟活的表情。
那是一种吃饱了饭,穿暖了衣,对明天充满了希望的,鲜活的笑容。
他想起汉末饿殍满地的惨状。
他想起自己为了匡扶汉室,呕心沥血,却依旧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想起那些在朝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所谓“清流名士”。
一幕幕景象,如同潮水,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扶着窗棂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一个他回避了一生,却在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避的问题,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所坚守的‘道’……”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究竟是保一家一姓之天下,还是保天下万民之生计?”
这个问题,像一柄最锋利的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与坚守。
他的信仰,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这种思想上的自我瓦解,比任何刀剑都更加痛苦。
就在荀彧陷入沉思,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无比孤长之际。
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恭敬与紧张。
“荀令君,首席执政官李峥大人,亲自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