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镇郊,河畔。
深秋的阳光,早已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温和而明亮,如同上好的流质琥珀,均匀地涂抹在广阔的田野和奔流不息的河水之上。
那座曾引得整个南翔镇万人空巷的四联水车阵,此刻正以一种充满了磅礴力量感的姿态,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四架巨大的卧式水轮,在经过精确计算落差的引水渠中,被奔腾的河水驱动,发出“轰隆、轰隆”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雄浑巨响。水花被巨大的叶片高速切开、抛向空中,在阳光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彩虹。
这声音,是新时代的脉搏。
商砚辞站在岸边,看着这幅由他亲手缔造的杰作,心中充满了创造者独有的、混杂着疲惫与满足的豪情。他身旁的方琳琅,则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水车飞转的影子,闪烁着名为“雄心”的光芒。
“主轴转速稳定在每分钟三十转,通过三级齿轮箱变速,最高可以输出每分钟二百七十转的高速动力。”商砚辞的声音,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渺小,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这个动力,足以驱动我们计划中的第一批二十台珍妮纺纱机。”
“何止是纺纱机。”方琳琅的目光,越过水车阵,投向了不远处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更为宏伟的厂房,“有了稳定的动力源,你的车床,我的离心机……商砚辞,我们正在创造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的身后,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数百名工匠与劳工,在一种全新的、高效的组织模式下,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夯土的声音,锯木的声音,锤击金属的声音,与水车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充满了希望与活力的、属于工业革命黎明的交响乐。工人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将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架起;铁匠铺里火星四溅,新打造的齿轮在淬火时发出嘶嘶声响;远处还有牛车不断运来青砖石料,尘土在阳光下飞扬。
这里,是他们的理想国。一个建立在科学、理性和效率之上的、与那个充斥着权谋、愚昧与停滞的旧世界截然不同的新天地。他们沉浸在这场伟大的创造之中,暂时忘却了那来自北方的、若有若无的阴影。
就在距离工地不远的一家路边茶馆里,两个不起眼的茶客,正临窗而坐。他们的穿着,与本地的商贩无异,点的,也是最便宜的粗茶。但他们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远处那座轰鸣的工地。
“头儿,都查清楚了。”沈十压低了声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测绘仪器,扫过工地上每一个关键的节点,“那四联水车,确实是方家的产业。但奇怪的是,工地上大部分的匠人,都是生面孔,并非南翔镇本地人。而且他们的工法……很怪。”
“怎么个怪法?”高远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水,眼皮都未抬一下。
“他们不用墨斗,不用鲁班尺。所有的尺寸,都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画着细密刻度的钢尺来量。所有的角度,都用一种铁制的三角板来定。他们的口令,也都是些‘厘米’、‘毫米’之类的怪话。”沈十的脸上,充满了困惑,“我找了个机会,跟一个运料的伙计搭话。他说,这一切,都是一个叫‘商公子’的人定下的规矩。这个人,好像就是方家大小姐请来的总管。”
高远的指节,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商公子……”他咀嚼着这个模糊的代号。
这几天,他们已经旁敲侧击地,从镇上的老人那里,打听出了一些零碎的传闻。都说方家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少年奇才,此人原本是个读书人,却对百工之技无一不通。是他,画出了那水车的图纸;也是他,教会了方家的铁匠一种能炼出“百炼精钢”的新法子。
一个读书人?一个精通百工之技的少年?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诡异,如此的不合常理。
高远的心中,那股名为“怀疑”的冰冷触角,开始向着一个具体的、模糊的身影,慢慢延伸。
夜,再次降临。
苏州城南,那间不起眼的客栈里,烛火如豆。
高远与沈十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在等一个人。一个他们用重金收买的、方家内院的线人。
终于,三长两短的叩门声响起。
沈十起身开门,一个穿着杂役服色、贼眉鼠眼的瘦小汉子闪了进来。他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高远。
“两位大人,小的……小的能打听到的,就这么多了。”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那位商公子,深居简出,身边总有方家大小姐的亲信护卫,小的实在近不了身。只……只从负责采买的管事那里,偷听到了他的名字……”
高远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那汉子一把接住,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高远缓缓地,展开了那张沾染着汗渍与油污的纸条。
借着昏黄的烛光,两个用粗劣的炭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汉字,出现在他的眼前。
商砚辞。
就是这个名字。
高远看着这两个字,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如同猎物终于落入陷阱般的、冰冷的兴奋。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沈十,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的意味。
“找到了。”
飞鱼,终于锁定了它的目标。
这场发端于紫禁城深处、跨越了千里之遥的秘密调查,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高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目光锐利如鹰——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必须彻查到底。
而远在南翔镇那片充满了希望与创造的工地上,那个名叫商砚辞的年轻人,对此,尚一无所知。他正专注地调试着新安装的传动装置,完全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他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