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晒谷场的土面还泛着夜里的潮气。三个木箱并排摆着，像三口没盖严的棺材，等着验尸。
李慕白蹲在中间那箱前，指尖轻轻拨开薄膜一角。嫩绿的芽尖正顶着土粒冒头，像个小拳头，冲着天戳了一下。
“出来了！”王铁柱一嗓子炸开，差点把扁担甩出去，“灵田土的苗出来了！其他俩还是死土！”
人群嗡地围上来，脑袋挤脑袋。有人踮脚，有人歪头，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看。两旁的木箱里，山脚土干得能搓出灰，旱地黄土更别提，连湿气都没有。
“这……这也太快了吧？”刘婶子嘟囔，“昨儿还是平地，今儿就冒芽？”
“土里怕是埋了苗吧？”李富贵从人缝里挤进来，冷笑，“一宿功夫长这么高，当大伙儿眼瞎？”
李慕白没理他，只朝王铁柱扬了扬下巴：“板子。”
王铁柱立马从背篓里抽出一块白布，挂在晒谷场边的竹竿上。李慕白掏出相机，接上简易幻灯装置——那是他用旧镜片和铁皮盒子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咔哒一声，第一张照片投在布上：第一天，灵田土表面平整，无芽。
底下有人“咦”了一声。
第二张：第二天，土面微隆，一粒种子裂口。
第三张：第三天清晨，嫩芽破土，叶片舒展。
三张图连着放，像活的一样。人群安静了几秒，突然炸了锅。
“这真是每天拍的？”
“那不就是实打实长出来的？”
“我还以为是半夜偷偷换的呢……”
赵老汉蹲下，抓了把灵田土，捻了捻，忽然说了句：“这土，养得活魂。”
没人笑他神神叨叨。老猎户一辈子和山打交道，说的话比秤还准。
李富贵脸色铁青：“谁信这铁盒子放出来的影子？说不定是你提前画好糊弄人的！”
李慕白笑了：“胶卷在这儿，底片没动过。你要不信，现在就能拆。”
他当众打开相机后盖，抽出一截胶卷，递到老支书手里：“张叔，您带人去镇上，找卫生所医生和供销社会计一起洗，洗出来大伙儿一起看。要是我造假，我当场把相机吞了。”
老支书接过胶卷，眯眼看了看：“底片是连着的，没剪过。”
李富贵梗着脖子：“洗了也不一定真！万一是你勾结外人……”
“那你哥昨晚带人来挖坑撒灰的事，也是假的？”李慕白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全场一静。
“啥？谁挖坑？”
“李富贵半夜来搞破坏？”
李慕白不答，只把相机重新架好，调出另一段影像。画面晃动，但能看清：深夜，三个人影鬼鬼祟祟靠近木箱，其中一个高个子弯腰撒了一把灰白色粉末，另一个矮的还拿铁棍刨了两下土。
“这背影……”王铁柱瞪眼，“这不是李富贵和他表弟李老三吗？”
镜头再一转，地上掉落一截红绳，在月光下格外显眼。李美丽站在人群后头，手猛地一抖，那张伪造的“警示通知”差点掉地上。
“这红绳，”李慕白慢悠悠说，“跟李家祖坟前祭拜用的，是一批货吧？镇上小卖部就卖这一种，五分钱三尺。”
李富贵猛地后退一步，脸都白了。
“还有，”李慕白又放一张，“这是你表弟鞋底的泥，沾了晒谷场特有的红黏土。而你家后院，全是黄沙土。你要是没来过，泥从哪儿来的？”
王铁柱咧嘴：“好家伙，连鞋底都拍了？”
“我这相机，”李慕白拍拍机器，“专治各种不认账。”
李富贵张嘴想辩，老支书拄着拐杖走上前，一言不发，把胶卷递还给李慕白，又转向众人：“土是大家选的，种是当面泡的，监是李大山和王铁柱轮着来的。苗是真长的，影是真拍的。你们说，这事，该怎么算？”
没人说话。
李富贵咬牙：“赌约不算！他用妖法催苗，不算数！”
“妖法？”李慕白笑了，“那你昨儿撒的石灰粉，是驱邪还是毁苗？要不这样——”
他从背篓里掏出一颗红透的番茄，递过去：“你要是不吃，也行。但从今往后，我种的黄瓜、番茄、以后任何一瓜一菜，你李家一口也别想买。”
“你敢断我家菜路？”李富贵吼。
“不是我敢不敢，是全村认不认。”李慕白环视一圈，“谁还信他撒石灰是为了‘试毒性’？谁觉得我这苗是假的，站出来，我当场拔了。”
没人动。
刘婶子低头搓衣角：“我……我昨天退了黄瓜，能……还能买吗？”
“能。”李慕白点头，“明天一早，照常供应，老规矩，先到先得。”
“我也要！”“我家也订两斤！”“番茄能卖吗？”
李富贵站在原地，像根烧焦的木头。
老支书咳嗽两声：“富贵啊，赌约是你当众立的。三天出苗，你吃番茄，喊三声‘李慕白种的果子香’。现在苗出来了，你……”
“我不喊！”李富贵红着眼，“我不认！”
“不认也行。”李慕白把番茄往他手里一塞，“不吃也行。但从今往后，你家的地，别想用我改良的堆肥法，别想学我搭的防虫网，别想打听我从镇上弄来的新种子。”
他顿了顿：“你要是哪天想通了，再来找我。现在，这番茄，你吃不吃？”
人群静得能听见风刮过谷壳。
李富贵盯着手里的番茄，手指发抖。他猛地抬头，想骂，可对上那一圈眼睛，全是指责、怀疑、甚至鄙夷。
他张了张嘴，最终低头，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溅到嘴角，他没擦。
“李慕白……”他声音干涩，“种的果子……香。”
第二声，大了点。
第三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慕白种的果子香！”
人群先是愣住，接着哄笑起来。王铁柱拍大腿：“哎哟我的哥，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李富贵把剩下的番茄塞进嘴里，囫囵嚼了两下，转身就走，背影踉跄。
李美丽从墙角冲出来想追，被老支书拦住：“回去吧，别添乱了。”
苏婉清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场边，手里抱着个空碗。她没上前，只看着李慕白收起相机，把三张生长图仔细卷好，塞进布包。
她低头，指尖在碗底轻轻划了一下。
李慕白抬头，冲她扬了扬相机：“下次拍你做糖渍番茄，宣传用。”
苏婉清没理他，转身就走。可那空碗，她一直抱着，没放。
老支书走到李慕白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苗出来了，人心也该醒了。”
“苗靠土养，人靠事明。”李慕白看着远处，晒谷场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
王铁柱扛着扁担过来：“默哥，接下来干啥？”
“干啥？”李慕白笑了笑，“该种下一茬了。”
他弯腰捡起那截红绳，随手塞进兜里。
远处，李富贵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子，石子撞上晒谷场的木箱，发出“咚”的一声。
木箱微微晃动，灵田土里的嫩苗颤了颤，叶片上的露珠滚落，砸进土里，洇开一个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