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记录本合上,夹进腋下,顺手拍了拍王铁柱的肩膀:“你这手现在能称菜,回头也得学会看地。”
王铁柱咧嘴一笑:“看地?我又不是牛,还分得出哪块土肥哪块瘦?”
“你分不出,菜分得出。”李慕白转身朝菜地走,“今早那批白菜,东头三亩比西头晚熟五天,叶子还发黄。不是种子问题,是地的问题。”
苏婉清从食堂门口探出头,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根:“你们说地还能‘生病’?”
“病得不轻。”李慕白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搓了搓,“板结得像锅巴,根扎不下去,水渗不进去,肥全堆在表面。咱们人讲科学分拣,地却还在靠天吃饭。”
老支书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拄着拐杖在田埂上站定:“你们年轻人搞新法子,我支持。可这土,祖祖辈辈不就这么种过来的?浇粪、翻地、听天由命,也没饿死人。”
“没饿死人,可也没吃饱过。”李慕白把土撒了,“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有办法了,就得改。”
王铁柱挠头:“那你说咋办?难不成请老天爷下来喝顿酒,让他多下点雨?”
“我不请老天爷,我请农技站。”李慕白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今天就去县里,带点土样,看看人家有没有‘治地’的方子。”
老支书眯眼打量他:“你一个种菜的,跑去农技站,人家理你?”
“理不理是他们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李慕白笑了笑,“再说了,我又不是去要饭,是去取经。真金不怕火炼,假把式才怕人看。”
苏婉清把香菜根往围裙兜里一塞:“那你带点干粮,别在城里饿着。”
“不用,我要是饿了,就去农技站食堂蹭顿饭,顺便看看他们吃的饭,是不是也按氮磷钾配的。”
众人一愣,随即哄笑。王铁柱边笑边说:“你这嘴,比菜筐上的麻绳还紧,一拉就出花样。”
李慕白临走前,蹲在自家菜地最东头,用小铲子挖了半布袋土,仔细包好,揣进怀里。那土色发灰,夹着几根没腐烂的秸秆,一看就没好好养过。他拍了拍布袋,像拍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今天带你去见见世面,别给咱丢脸。”
县农技站不大,灰墙灰瓦,门口挂着块掉漆的牌子。李慕白进门时,办事员正翘着脚嗑瓜子,见他一身粗布衣裳,怀里鼓鼓囊囊,眼皮都没抬:“办啥?”
“想测个土样,看看缺啥肥。”
“测土?”办事员把瓜子壳吐到地上,“我们这儿不接散户,没指标,没批文,回去吧。”
“那要是大队开介绍信呢?”
“介绍信也不行,设备紧张,优先保障公社试验田。”
李慕白没争,也没走,转身出了门,蹲在农技站外的试验田边,掏出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他把自家菜地按方位标上号,又画出水流走向,用不同符号标记施肥位置和蔬菜长势。画完,又从本子上撕下一页,把近三批蔬菜的亩产、生长期、病害情况列成表,压在石头底下。
他正低头写“东二区土壤板结,根系发育受阻”,忽然听见头顶有人问:“你这图,是自己琢磨的?”
抬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男人,四十来岁,白大褂洗得发灰,手里拎着把小锄头。
“瞎画的,您别笑话。”
“瞎画?你这轮作分区画得挺明白啊。”那人蹲下,指着图,“这三块地轮着种叶菜、根菜、豆类,是听谁说的?”
“自己想的。”李慕白实话实说,“菜茬不能重,不然地会‘累’,虫也多。”
那人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氮磷钾配比不?”
“氮长叶,磷生根,钾抗病。”李慕白脱口而出,“但具体几比几,我得靠您教。”
那人眼睛一亮:“你还知道这个?”
“书上看来的,记不太全。”
“什么书?”
“一本破纸头,字都快磨没了,叫《科学种田十讲》。”
那人笑了:“那书我写的。”
李慕白一愣:“您是……”
“周建国,农技员,大伙儿都叫我周工。”他伸出手,“你这土样,拿来我看看。”
李慕白赶紧把布袋递上。周工打开一看,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有机质含量低,盐碱有点重,施肥不均,难怪长不好。”
“那有办法救吗?”
“地又不是人,谈不上救。”周工把土样收进口袋,“但能调理。你这套记录方式,比我们试验田还细。你真想改?”
“不想改我跑这么远干啥?总不能指望菜自己长出金子来。”
周工笑了:“行,周末我跟你下乡一趟,先划两亩地做试点。但有个条件——数据得记,问题得报,不能光听我说了算就瞎搞。”
“您放心,我这本子比账房先生的还厚。”李慕白拍拍记录本,“分拣有标准,种地也得有标准。”
“好。”周工从兜里掏出张纸,用铅笔画了条带孔的塑料管,标注“滴灌带”,又画了几个连接点,“先从这玩意儿试起,省水,匀肥,比漫灌强十倍。”
李慕白盯着图纸,脑子里飞快对照记忆里的现代农业画面。他点点头:“这东西,能跟水泵接?”
“可以,但得根据地势调整压力。”周工指着图纸一角,“要是坡度大,建议改微喷,回头我再画个方案。”
李慕白把图纸折好,郑重塞进本子里。他抬头时,眼里亮得像点了煤油灯:“周工,您这不叫帮忙,叫救命。”
“别说得那么玄。”周工摆摆手,“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是不用心,再好的法子也白搭。”
回村路上,李慕白脚步轻快,连怀里那袋土都仿佛轻了几分。路过供销社,他破天荒买了包饼干,掰了一半给赶车的老赵。
“哟,今儿发奖金了?”老赵笑问。
“比发奖金还值。”李慕白咬了口饼干,“我今天见着一个能治地的‘大夫’。”
“地还能看病?”
“能,而且比人看得还准。”
到村口,王铁柱正扛着锄头等他:“咋样?农技站给开方子没?”
“开了,还是个专家亲自开的。”李慕白把图纸拿出来,“你看,这叫滴灌带,能一滴一滴浇水。”
王铁柱瞪眼:“那得多少人蹲地里捏水龙头?”
“不用人捏,靠压力。”
“啥压?”
“水压。”
“水自己会压?”
“……你明天来地头看。”
当晚,李慕白在煤油灯下铺开图纸,对照记忆里的资料,一笔一笔描画改进方案。他把滴灌带改成环形布局,加了两个沉淀过滤口,又在坡地段标出减压阀位置。苏婉清端了碗热汤进来,见他头也不抬,轻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他指着图纸,“你看,这玩意儿要是成了,浇水施肥都能省一半人力。”
苏婉清凑近看了看:“这小孔,真能一滴不差?”
“差一滴,菜就少喝一口。”
她笑了:“你这是要把地伺候得比我还精细。”
“那可不,你做饭,我种菜,都是手艺活。”
她没走,就坐在旁边看他画。灯影晃着,图纸上的线条像活了一样,顺着水流方向延伸。
第二天一早,李慕白召集人手,在东二区划出两亩地做试验田。周工如期而至,带来一卷滴灌带和几个接头。他一边教安装,一边问李慕白:“你之前真没学过?”
“自学的。”
“谁教的?”
“书,还有……梦。”
周工一愣,随即笑出声:“梦里还能学农业?”
“梦里种的菜,比现实长得好。”
“那你这回,是把梦搬进地里了。”
滴灌带铺好,接上水泵一试,水珠从孔中均匀渗出,像露水落在叶尖。王铁柱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抬头:“这水……咋知道往哪儿滴?”
李慕白拍拍他肩膀:“它不知道,是人让它知道的。”
周工看着水流,点点头:“系统记录做得好,技术才能落地。你这儿,比有些公社还像样。”
李慕白翻开记录本,第一页写着:“技术破局,始于一滴水。”
他合上本子,对周工说:“下周,我想试试测土施肥。”
周工没答话,只笑着指了指地里那行均匀的水痕。
水还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