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的人潮散尽,只余满地瓜子壳和渐凉的茶香。离阙与栖梧顺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远离了主街的喧嚣,拐进了一条临河的小巷。
巷口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下支着一个小摊,热气腾腾的白雾在清冷的夜空中袅袅升起,带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是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阿婆,正利落地包着馄饨,一个个形似元宝,皮薄如纸。
几张简陋的木桌板凳摆在河边,已有三两晚归的镇民坐在那里,埋头吃着,发出满足的吸溜声。
“饿不饿?”栖梧停下脚步,低头问离阙。他知道离阙虽已辟谷,但偶尔也会尝些人间烟火,尤其喜爱这些清淡暖胃的食物。
而他自己……记忆中那遥远、模糊的,关于“抄手”的温暖滋味,似乎也被这香气勾了起来。
在凡间挣扎求生时,一碗热腾腾、辣乎乎的抄手,曾是寒冷冬夜里最奢侈的渴望。
离阙看着那氤氲的热气,冰蓝色的眼眸柔和下来,点了点头:“好。”
两人在靠河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对岸的灯火倒映其中,随波荡漾。
夜风带着水汽,微凉,却被馄饨摊的热气恰到好处地中和。
“两位公子,吃点什么?”阿婆笑着招呼,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
“两碗馄饨。”栖梧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期待。
“一碗清汤,另一碗……多放辣油,要红油抄手那种。”
离阙有些讶异地看了栖梧一眼。他知栖梧口味偏重,但鲜少听他主动点这般辛辣之物。
阿婆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煮制。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了上来。
清汤的那碗,汤色清澈,飘着几缕紫菜和葱花,馄饨如玉珠般沉浮;
另一碗则红艳如火,厚厚的辣油覆盖其上,花椒与辣椒的辛香扑鼻而来,瞬间激活了味蕾。
栖梧看着那碗红油抄手,深灰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这浓烈的色彩,看到了某个久远而模糊的、关于温暖与生存的印记。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个被红油包裹的馄饨,吹了吹,却没有自己吃,而是自然而然地递到了离阙唇边。
“尝尝?”他看着他,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分享欲。他想将他记忆中那份驱散寒夜的、最极致的“温暖”滋味,与他最重要的人分享。
离阙微怔,看着眼前那勺滚烫、鲜红、散发着霸道香气的食物,又对上栖梧那不容拒绝的眼神,终究是微微张口,小心翼翼地含住了那个馄饨。
辛辣、滚烫、麻香瞬间在口中炸开,混合着肉馅的鲜美与面皮的滑嫩,是一种极其猛烈而直接的味觉冲击。
离阙被辣得轻轻吸了口气,冰蓝色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尾也泛起了一抹绯红,平日清冷的面容此刻竟显得有几分生动而无措。
栖梧看着他被辣到的模样,心头莫名一软,方才那点沉郁的追忆仿佛被这鲜活的神情驱散。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磁性的沙哑:“很辣?”
离阙缓过那阵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舌尖无意识地舔过被辣得微肿的唇瓣:
“还好……味道,很特别。” 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充满生命力的炽热。
栖梧眸光一暗,视线落在他那泛着水光的唇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收回勺子,自己也舀了一个送入口中,熟悉而又陌生的猛烈滋味让他微微眯起了眼。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足以灼烧掉一切阴冷与不堪的记忆。
“我小时候,”栖梧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夜色与食物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觉得能吃上这样一碗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他没有细说那些与野狗争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过往,但离阙从他瞬间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中,读懂了一切。
离阙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那碗清汤馄饨推过去一些,然后拿起干净的勺子,从栖梧那碗红油抄手里,舀了一个,吹凉,放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
动作自然,无声地表达着——我懂,我陪你。
栖梧看着那个躺在白瓷碟里的、褪去部分辛辣的馄饨,又看看离阙那双清澈包容的眼眸,心中那片因过往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无声的温柔彻底融化。
他夹起那个馄饨,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驱寒或记忆,而是品尝着此刻,与身边之人共度的、真实的温暖。
两人就这样,在河边昏黄的灯笼下,分食着两碗截然不同的馄饨。
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着,听着河水潺潺,感受着夜风轻柔。碗里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让心靠得更近。
吃完后,栖梧放下勺子,看着离阙依旧泛着淡红的脸颊和嘴唇,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唇角沾染的一点油渍。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刚端过碗的微热,触碰到离阙微凉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离阙抬眸看他,没有躲闪。
四目相对,周围嘈杂的人声、流水声仿佛瞬间远去。栖梧的指尖没有离开,反而缓缓向下,轻轻托住了离阙的下颌。
他的目光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感——珍视、渴望、以及一丝因即将到来的未知试炼而生出的、不愿言明的恐惧。
“离阙,”他唤他的全名,声音低沉而郑重,“明日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今晚。”
记住这碗馄饨的暖,记住这灯影的柔,记住我在你身边。
离阙望进他眼底,清晰地看到了那片混沌之海中,唯一坚定不移的、属于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扬起唇角,是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抬手覆上栖梧托着自己下颌的手背,指尖微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一直都记得。”他轻声回应,“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以及以后。”
栖梧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彼此的指骨,却又在下一刻放松,化作缠绵的交握。
月光,灯火,流水,馄饨摊残余的香气,还有紧握的双手,共同编织成这个平凡却刻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