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嘉树终于来到了技术部工作，这个位于周氏集团大厦地下一层的部门，却出乎意料地明亮通透。巨大的环形天井从地面直通地底，阳光经过特殊棱镜系统的折射，在实验室里洒下如同教堂彩窗般的光芒。
虽说他是经理助理，但看在他驸马爷的面子上，技术部崔振平经理对他恭敬有加。
每次乔嘉树穿过种满绿植的生态走廊时，崔经理总会提前三步迎上来，笑容堆得比无菌实验室的防护层还厚：小乔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啊！实验室新进了德国光谱仪，要不要给您单独安排一间？
乔嘉树终于脱离了周若媛的基金会，感觉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在这里，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是技术型的，忙着研发新产品，很少人会刻意提醒他董事长女婿的身份，同事们讨论的都是粒子流速和材料耐性。这使他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他特意选了最靠天井的工位，让阳光能照到实验台上的示波器。
午休时他喜欢靠在生态墙边的休息区，看着天井上方飘过的云朵。有时雨水会顺着玻璃幕墙流成蜿蜒的河，在地下空间里奏出自然的乐章。比起基金会那些需要时刻注意仪态的商务会谈，他更享受在这里穿着防静电服做实验的时光。
唯一不太自在的是崔经理的过度殷勤。有次乔嘉树只是想借个万用表，崔经理立刻召集了整个项目组：都来学习乔总的工作思路！结果乔嘉树只能对着二十多个工程师，硬着头皮讲了半小时基础电路原理。
不过这些都比在基金会时轻松。至少在这里，当他沉浸在纳米材料的研究中时，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周家的女婿。实验记录仪打印出的数据曲线，比人情世故简单明了得多。
乔嘉树干脆扎进实验室，整天穿着白大褂泡在仪器堆里。他带着团队研制新型便携式医疗仪器，常常忙得忘记吃饭。
这天快中午时，周若媛提着便当盒来找他，推开实验室的门就看见丈夫正对着示波器皱眉。
乔助理，她故意敲敲门板，该补充能量啦！
乔嘉树抬头，防护镜后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媛媛？你怎么来了？他急忙摘下手套，露出被试剂染黄的手指。
周若媛晃了晃手中的便当袋：黄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再不吃要凉了。她细心替他理了理翘起的衣领，指尖掠过他微皱的白大褂。
乔嘉树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去食堂吃，我请你去外面吃。他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就去我们大学时常去的那家本帮菜馆？
周若媛挑眉笑了：乔助理现在口气不小嘛？她故意戳戳他胸口的工作证，工资卡还没捂热就敢乱花？
这个月工资已经到账了。乔嘉树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们也换换口味...其实他是想避开同事们那些异样的目光，你不是很喜欢那家的蟹黄豆腐吗？
周若媛了然地抿嘴一笑：好啊，反正你现在工资也挺高了。她帮他脱下实验服，不过说好了，下次该我请客。
乔嘉树把排骨放进小冰箱，拉着周若媛的手走了出来。
经过崔经理办公室时，乔嘉树特意敲了敲门：崔经理，我出去一趟。
崔振平几乎是跳着站起来：没事没事！小乔您忙！下午的会可以不参加，我帮您记笔记！说着，又对旁边的周若媛点头哈腰地笑道：“周小姐，您来了。”
走在集团大楼的走廊里，不时有员工恭敬地打招呼。乔嘉树下意识想避开电梯里的摄像头，却被周若媛轻轻挽住手臂：躲什么？你现在是正大光明地陪妻子吃饭。
阳光透过旋转门洒进来，乔嘉树眯眼看着街对面那家熟悉的小菜馆。大学时他总要攒很久的钱才能请她去一次，现在终于可以挺直腰板走进去。
一进门，乔嘉树就熟门熟路地对老板说：我们两位，老位置。
他们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小菜馆布置得很温馨，乔嘉树感觉这里要比那些豪华饭店更让自己放松。
点菜时周若媛发现，丈夫居然记得她最爱吃的蟹粉豆腐要多加笋丁。
热气腾腾的蟹粉豆腐刚上桌，周若媛便轻轻吹了吹勺尖，状似不经意地问：在技术部还适应吗？听说崔经理把你当菩萨供着？
乔嘉树夹了块黄鱼放进她碗里，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比基金会自在一些。至少这些...他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电路图，才是我老本行。除了崔经理老是对我鞠躬有点不适应。
两个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窗外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玻璃杯里的酸梅汤轻轻晃动。
乔嘉树压低声音说：最近我在研发便携式心电仪，能实时监测还能预警。手指比划着大小，就这么大，如果研发成功了，新产品的体积和重量都可以压缩到市面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二。他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还是研发阶段，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好，不告诉别人。”周若媛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的焊锡痕迹，伸手替他捻掉：想法很好，但也不能天天泡实验室啊。她点点他手背上的烫伤，上周三是泡面烫的吧？别告诉我你天天中午吃泡面。
乔嘉树耳根微红，下意识蜷起手指：我想早点做出成绩...话音渐渐低下去，筷子无意识地拨着碗里的米饭，让爸知道，我不是来...蹭饭的。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被电车的汽笛声衬得格外清晰。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热汤的白汽在之间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周若媛突然把豆腐舀进他碗里，故意让金黄的蟹油溅到他手背上：笨蛋，爸爸早就说过你很优秀。她抽纸巾擦他手背，声音又柔软起来，不过下次再忘记吃饭，我就天天去实验室给你送饭——让所有人都看看乔助理有多孩子气。
乔嘉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有薄薄的茧。桌子上方的灯光正好打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将周若媛腕间的珍珠手链照得莹润生光。
乔嘉树与周若媛在集团大厦中庭分手，她裙摆翩跹走向专属电梯时，保安殷勤地为他按住货运电梯的按钮。
当铁门沉重合拢，轿厢下降的失重感让乔嘉树想起婚礼那天，从云端坠回现实的感觉。
技术部的生态走廊静得诡异，只有天井落下的光斑在防静电地板上流动。他推开洗手间的防火门，尚未解开皮带，门外就传来熟悉的皮鞋声。
崔经理真是用心良苦啊！副经理尚子琪的声音甜得发腻，前几天乔嘉树说的那个微型心电图仪方案，我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乔嘉树悄无声息地退进最里面的隔间，透过门缝看见崔振平对着金框镜子整理领带。镜中映出尚子琪那张堆满假笑的脸，活像戴了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
年轻人异想天开也不是坏事。崔振平掸了掸西装前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反正人家有的是资本折腾，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当是给咱们技术部增添点娱乐节目。
水龙头哗哗作响，却盖不住尚子琪压低的讥笑：要我说还是周董大度，舍得拿真金白银给女婿买玩具。就那个所谓的便携心电图仪，连最基本的信号干扰问题都解决不了，也敢立项？
崔振平对着镜子冷笑：可不是嘛！上周他居然提出要用纳米材料做传感器，真是读书读傻了。要不是看在周家的面子上，这种项目提案我当场就扔进碎纸机了。
您说得太对了。尚子琪挤出一大坨洗手液，就他那点三脚猫功夫，要不是顶着周家女婿的名头，连咱们技术部的门都进不来。现在倒好，整天在实验室瞎折腾，浪费的都是集团的资源。
隔间里，乔嘉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今早崔振平还满脸崇拜地说小乔总这个创意真是革命性的，此刻却把他苦心钻研三个月的方案贬得一文不值。
等着看吧。崔振平压低声音，等他那个破玩意儿测试失败，我看周董还能护他到几时。到时候那些烧掉的钱，可都是要算账的。
两人满含讥讽的笑声响了起来。尚子琪的声音又传过来：我赌不超过三个月，这位天才工程师就得乖乖回基金会吃软饭去了。他呀，也就靠着那张奶油小生的脸，哄着周大小姐开心吧。”
“人家有那好命，咱们羡慕不来。”崔经理酸不溜秋的口气。
“下个月团建，地点定好了吗？”尚子琪挤出的洗手液在台面凝成泡沫，“您可得选个配得上驸马爷的地方。把乔嘉树伺候开心了，比开发个项目可强多了。”说着嗤嗤地又笑了起来。
“你觉得，温泉山庄怎么样？”崔振平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角，“听说大小姐在那儿有股份，说不定还能让咱们沾光享受股东待遇呢！”
“哎呀，还得是崔经理您呐！这主意好。周大小姐一高兴，有可能会和这驸马一起去呦。到时候，咱们好好地奉承着，没准儿工资都能涨一级。”
“别再说驸马爷了，周大小姐特意强调过，以后不能再当众说什么驸马爷了，小心你的饭碗。”崔经理似乎在教育手下。
当外面传来烘手机轰鸣时，乔嘉树透过门缝看见尚子琪用泡沫在镜面画了个皇冠图案，下面连着美元符号。崔振平笑着添上几笔，皇冠顿时变成歪斜的软饭碗。
防火门开合声过后，洗手间陷入死寂。乔嘉树缓缓推开隔间门，镜面上的侮辱图案正在滴水，每滴都砸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拧开金色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发烫的手腕。镜中映出的年轻人眼睛血红，上衣的第二颗纽扣崩开线头——那是今早周若媛亲手缝好的。
原来如此。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可怕。指尖抚过周若媛别在他衣领的珍珠胸针，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婚礼那天，神父问是否愿意时，周宜珂审视的目光。
水流变得越来越烫，蒸汽模糊了镜面。在彻底失去影像前，乔嘉树看见自己嘴角扯出个扭曲的弧度——那是个连周若媛都未曾见过的、淬着毒火的冷笑。
他整理好衣领走出洗手间，面上已是平日温润模样，只有衣服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的旧伤，血珠无声渗进周家特供的埃及棉布料。
走廊里过亮的LEd灯刺得乔嘉树眼睛发疼。他走得很慢，防静电鞋底踩在环氧地坪上发出粘腻的声响，像踩碎一只只嘲笑他的嘴脸。
实验室的自动门无声滑开，熟悉的消毒水味裹挟着仪器低鸣涌来。他的工作台在实验室最深处，天井落下的夕阳正好照在那堆精密仪器上，给冰冷的金属镀上层血色。
他拿起那份被尚子琪称为天方夜谭的研发方案，纸张上还留着今早咖啡溅落的褐斑。指尖抚过自己熬夜手写的备注，忽然觉得那些字迹都在扭曲变形，变成崔振平谄媚的嘴脸，变成尚子琪讥笑的嘴角。
信号干扰...他喃喃自语，突然狠狠将方案摔在桌上。纸张四散飞落时，他仿佛又听见洗手间里那两个声音——一个假意奉承，一个恶意嘲讽，像两条毒蛇缠绕在他耳边嘶嘶作响。
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长，长得能碰到崔振平办公室的方向。他想起那个男人今早还点头哈腰地和他打招呼，转头就在背后骂他吃软饭的。
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突然剧烈跳动，像他此刻失控的心率。他猛地拔掉电源，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黑暗中，他摸到周若媛别在他衣领的珍珠胸针，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婚礼那天，岳父把女儿的手交给他时，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审视。
很好。他在黑暗里轻笑出声，手指无意识地拧着一枚螺丝钉，直到螺纹割破指尖。
血珠渗出来时，他忽然想起清水村的那个午后——几个富家子弟开着跑车经过，故意溅他一身泥水。
那时他只能默默擦掉脸上的污迹，就像刚才在洗手间里咽下的羞辱。
但这次不一样了。
他在仪器启动的声音中闭上眼，看见两条路在眼前展开：一条通往光明磊落的成功，一条通向复仇的快意。
而此刻，第二条路的诱惑像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