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港的船坞里弥漫着松烟与钢水的气息。李和踩着跳板登上“海天”号的龙骨，靴底碾过满地钢屑，发出细碎的声响。小张正指挥工匠们吊装主炮基座，通红的钢钎在蒸汽锤下弯曲，溅起的火星落在他的帆布围裙上，烫出一个个黑洞。
“副提督您看，”小张指着舱室蓝图，指尖在“弹药升降机”字样上重重一点，“这玩意儿是德国顾问新改的，比‘定远’快三成，填弹手不用再爬梯子了。”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钢材有点吃紧，汉阳铁厂那边说，日本最近在上海抢着收铁轨，把价格抬上去了。”
李和的目光扫过堆在角落的钢锭，每块侧面都烙着“汉厂”的印记。他想起上月丁汝昌的密电：日本在横须贺秘密开工两艘巡洋舰，用的全是从欧洲走私的特种钢。“告诉铁厂，加价也要保住海军的份额，”他拍了拍小张的肩膀，“‘海天’号明年春天必须下水，差一天都不行。”
正说着，副官匆匆跑来，手里的电报还带着海腥味：“丁军门急电，日本驻天津领事求见，说要谈《天津条约》的赔款支付问题。”
李和接过电报，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条约规定的两亿两白银，日本本该分五期支付，可头期款就拖延了三个月。“领事叫什么？”他揉着眉心问。
“林权助，就是在汉城签交接文书的那个。”副官补充道，“丁军门说这人是伊藤博文的门生，油滑得很。”
李和忽然想起在那霸港对峙的“吉野”号。那艘巡洋舰的烟囱总冒黑烟，显然是用了劣质钢材——日本把好钢都藏起来造新舰了。“回电给丁军门，”他转身走向栈桥，“让林权助去威海卫谈，我这就过去。顺便把左宝贵从汉城调回来，他跟日本人打过交道，知道怎么拿捏分寸。”
威海卫的联合总署里，咸腥的海风比七月更烈了。李和推开舱门时，丁汝昌正用烟杆拨弄着沙盘，辽东半岛的轮廓在细沙中若隐若现。“你来得正好，”老提督抬眼，烟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角的皱纹，“林权助昨天就到了，住在英国领事馆，说要等‘中方主事者’。”
“他在等‘海天’号的消息。”李和盯着沙盘里的长崎港，“日本想拖到新舰下水，再跟咱们讨价还价。”他从怀里掏出小张送来的钢样，“这是他们走私的欧洲钢，硬度比汉阳铁厂的高两成，横须贺的船坞肯定在造大家伙。”
丁汝昌用烟杆敲了敲钢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左宝贵快到了，”他忽然笑了，“当年平壤城头，他用开花弹打烂过日军的指挥部，林权助见了他，腿肚子得转筋。”
三日后的谈判设在总署的东厢房。林权助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指上的金戒指在茶盏反光里闪烁。“关于赔款，”他没等翻译说完就打断，“我国遭遇台风，九州的铜矿受损，头期款能否宽限半年？”
左宝贵“啪”地放下茶碗，珊瑚顶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前年黄海海战，我军打捞日军沉船时，光铜炮就卸了二十门，”他声音像碾子压过碎石，“林领事要是缺铜，我让人把那些炮送到长崎去？”
林权助的脸色僵了僵，随即赔笑：“左大人真会说笑。其实是……我国百姓对赔款颇有微词，议会正在争论是否继续支付。”
李和突然将一叠照片推到桌上，全是横须贺船坞的鸟瞰图——福建水师的商船伪装成英国货船，在东京湾偷偷拍的。“贵国议会要是有空，不如争论下这两艘巡洋舰，”他指尖点着照片里的龙骨，“按《天津条约》第七条，日本十年内不得建造超过七千吨的军舰，这两艘算什么？”
照片上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到工人正在吊装主炮。林权助的喉结动了动，拿起照片的手指在发抖。“这是……商船，”他硬着头皮说，“日本需要运输船来弥补战争损失。”
“商船装305毫米主炮？”丁汝昌终于开口，烟杆在桌面磕出闷响，“明天我就派‘平远’号去东京湾‘参观’，让贵国百姓看看，他们的税银是养了商船，还是养了想再打一仗的军舰。”
谈判中断了两个时辰。当天傍晚，林权助送来照会，承诺半月内支付头期款四千万两，用大阪的棉纱和长崎的煤炭抵账。“不过，”他在照会里特意注明，“煤炭需由日本商船运送，在威海卫交接。”
“他们想摸底。”李和看着照会冷笑，“借送煤的机会，看看咱们的海防布置。”
丁汝昌却挥挥手：“让他们来。把‘定远’号的主炮擦亮点，让日本人看看，这三年咱们没闲着。”他转向左宝贵，“你带一营兵去码头卸货，每船煤都要过秤，少一斤都不行。”
半月后，日本的运煤船队果然来了。七艘货船排成纵队驶入威海卫，最外侧的“富士丸”甲板上，几个穿西装的人正举着望远镜四处张望。李和站在“定远”号的舰桥，看着左宝贵的士兵扛着步枪守在码头，刺刀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几个穿西装的是日本海军省的参谋。”左宝贵登上舰桥，手里捏着张画像，“这是从汉城抄来的，带头的叫东乡平八郎，当年指挥过‘浪速’舰。”
李和忽然想起了前世丰岛海战中，正是“浪速”舰击沉了运兵船“高升”号；此世黄海海战，浪速号也发挥出色，给北洋水师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他拿起旗语手册，对信号兵说：“告诉‘富士丸’，按规矩卸下引水员，否则就开炮驱逐。”
东乡平八郎显然没想到会被认出来，在望远镜里与李和对视的瞬间，他突然转身进了船舱。当天的煤炭卸得格外慢，日本船员总借着检查缆绳的机会凑近炮台，却被士兵用枪托顶了回去。
入夜后，威海卫的海风带着煤尘味。李和在码头巡查时，发现“富士丸”的甲板上还亮着灯，几个黑影正往海里抛东西。他让人划着小艇过去，捞起一个密封的油布包——里面是威海卫的潮汐表和炮台分布图，显然是白天偷偷画的。
“把这包东西给林权助送过去，”李和对副官说，“告诉他，再敢耍花样，就扣下所有煤船，抵作违约金。”
第二天清晨，运煤船队突然提前离港。李和站在“定远”号的甲板上，看着东乡平八郎的“富士丸”消失在晨雾里，忽然觉得这平静像暴风雨前的预兆。“给旅顺发报，”他对发报员说，“让小张加派人手看守‘海天’号的图纸，尤其是主炮参数，一根螺丝钉都不能外泄。”
丁汝昌这时拄着拐杖走来，烟锅里的火星在薄雾中明灭。“日本人急了，”他望着远去的船影，“他们知道‘海天’号下水后，再也没机会翻本了。”他忽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染着淡淡的血丝，“这赔款得盯着要，‘海天’号的炮弹钱，还等着这笔银子呢。”
李和接过老提督的拐杖，忽然发现木头柄上刻着“威海”二字。这是黄海海战时，丁汝昌从沉舰上捡回来的。“您放心，”他轻声说，“等‘海天’号试航，我陪您去长崎转转，让他们看看，欠咱们的不仅是银子，还有这口气。”
海风掀起丁汝昌的衣襟，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内衣。老提督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好啊，到时候让‘海天’号的主炮对着长崎港开两炮，不用装弹头，就听听响——告诉他们，龙旗再不是好欺负的了。”
码头的栈桥上，左宝贵正指挥士兵将煤炭卸进仓库。黑色的煤堆像一座座小山，在朝阳下泛着金属光泽。李和知道，这些煤不仅能烧锅炉，更能铸炮弹——等“海天”号的主炮吞下这些“燃料”，射出的将是比条约更有力的宣言。
他转身走向电报房，要给福州的裴荫森发份急电。安海级巡洋舰“闽复”号下周下水，得让福建水师多派几艘船去台湾海峡巡逻，日本在琉球没占到便宜，保不齐会去骚扰台湾。
发报机的滴答声在舱室里回荡，像在数着“海天”号下水的日子。李和望着窗外掠过的海鸥，忽然觉得威海卫的海风里，除了咸腥味，又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是钢铁冷却的气息，是炮弹上膛的重量，是一个民族在海疆上重新站稳脚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