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扶贫办主任的推诿，都是上级逼的！
三天后，苏正回到了清源县城。
他没有直接回县委大院，而是先找了个小旅馆，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热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掉了一身的尘土和疲惫，却冲不掉那股积压在心底的寒意。
镜子里的人，黑了，也瘦了，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神却亮得惊人。那不是光，是淬了冰的火。
这三天，他几乎没合眼。他用双脚丈量了报告上那几个最“亮眼”的扶贫示范村。他去过“户均年收入突破五万”的红旗村，看到的却是守着几亩薄田、连买一包化肥都要赊账的老人。他也去过“配备全县最先进多媒体教室”的石嘴乡，那崭新的教学楼大门紧锁，据说只有领导来检查时才会打开，孩子们依旧在隔壁漏风的旧校舍里，用着缺胳膊少腿的课桌。
每一个所谓的“脱贫奇迹”，背后都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和一个被谎言压得喘不过气的现实。
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苏正走出旅馆。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径直朝着县扶贫开发办公室的大楼走去。
扶贫办的大楼是新修的，在县城一众老旧的行政单位里显得格外气派。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红色标语。
苏正走进一楼大厅，冷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炎热的街道判若两个世界。大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奖牌和锦旗——“扶贫工作先进单位”、“脱贫攻坚模范集体”……琳琅满目，金光闪闪。
他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上了三楼，找到了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苏正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茶，一边跟电话那头的人谈笑风生。他正是县扶贫办的一把手，赵德亮主任。
看到门被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赵德亮的笑声戛然而止，眉头先是本能地一皱，随即在看清来人后，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这不是苏主任吗！”赵德亮“啪”地一下挂了电话，从宽大的老板椅上弹了起来，动作之敏捷，与他微胖的体型极不相符。他快步迎上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苏正的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苏正任由他握着，目光却平静地扫过这间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装修考究。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沙发，墙角立着一盆长势喜人的发财树。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面挂满了照片。照片里，赵德亮主任的身影出现在各种场景里：他亲切地握着老乡的手，他给孩子们分发新书包，他站在崭新的养殖场前意气风发……其中最大的一幅，赫然就是下河村那排漂亮的“新楼”布景墙，赵德亮站在墙前，身边簇拥着一群笑容“灿烂”的村民。
“苏主任，您可是稀客啊！来，尝尝我这儿的特级龙井，朋友刚从杭州捎来的。”赵德亮热情地把苏正按在沙发上，亲自给他泡茶，手法娴熟，从取茶到冲泡，行云流水。
苏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忙活。
赵德亮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他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苏正面前，试探着问道：“苏主任……您今天来，是有什么指示？”
苏正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茶叶的清香弥漫开来，他却仿佛闻到了下河村那间土坯房里的霉味。
“赵主任，”苏正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我刚从下河村回来。”
“下河村？”赵德亮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笑道：“哎呀，苏主任您还亲自跑去调研了？那地方山路不好走，您应该提前打个招呼，我好派车陪您一起去嘛！那里的工作，我们也是花了很多心血的。”
“心血确实花了不少。”苏正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尤其是村东头那排‘新房子’，墙刷得真白，窗户也亮，远远看着，确实气派。”
赵德亮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呵呵，苏主任过奖了。那也是为了村容村貌嘛，一个示范性的窗口。”
“窗口？”苏正抬起眼，目光直视着赵德亮，“我绕到窗口后面看了看。赵主任，那不是窗口，那是戏台上的布景。”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赵德亮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尴尬地搓着手，过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换上了一副愁苦又无奈的表情，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苏主任，您是县委办的领导，看问题站得高。可您不知道我们基层干活的难处啊！”
他开始了。苏正心想，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苏主任，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不想弄虚作假！”赵德亮一拍大腿，满脸的委屈，“可上头逼得紧啊！市里下的死命令，这个季度，贫困发生率必须清零！是清零啊！您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熊。
“清源县什么底子，您不清楚？那么多贫困户，别说一个季度，就是给一年时间，神仙也完不成任务！可指标下来了，完不成，我就得挨板子，县里的脸面也挂不住！我能怎么办？”
赵德亮的声音越说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我们也是没办法啊！那堵墙，我们内部叫它‘遮羞墙’！不弄那么一下，检查组的车一过，看到那些破房子，报告怎么写？县里的脸往哪儿搁？我们这不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顾全大局啊！”
“还有那些数据，是，有些地方是做了些‘技术处理’。”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红旗村那个王大爷，他家确实拿不到五万块，可全村平均下来，把一些养殖大户的收入算进去，不就差不多了吗？统计口径不同嘛！上头要看的就是这个平均数！”
苏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扶贫办主任对话，而是在欣赏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赵德亮见苏正不说话，以为自己的哭诉起了作用，语气也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苏主任，您年轻，有冲劲，这我理解。当年我也是一腔热血，想为老百姓办点实事。可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就明白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白了，我们就是个二传手，上头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把报表做得漂亮，让领导满意了，才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这才是真正对老百姓负责。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正终于有了反应。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挂满照片的墙前，目光落在那张下河村的“全家福”上。
“赵主任。”
“哎，苏主任您说。”赵德亮连忙应道。
“我见到照片上这个大嫂了。”苏正指着照片里一个咧嘴笑着的女人，“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给她瘫在床上的丈夫喂药，家里穷得连一盏电灯都点不起。她跟我说，拍照那天，你们发了新衣服，拍完就收回去了。她还说，她男人为了笑得‘灿烂’点，把嘴都快咧抽筋了。”
赵德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苏正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赵主任，这也是上级逼的吗？让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对着镜头挤出笑容，来粉饰你的功劳簿，这也是身不由己吗？”
“我……我……”赵德亮张口结舌，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正那平静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层层包裹的伪装和借口，一片片剥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里面那个自私、冷漠的内核。
苏正没有再看他。他知道，再多的话，都是对牛弹琴。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这个人，从骨子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赵主任，你辛苦了。”苏正丢下这句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赵德亮看着他的背影，仿佛从溺水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他下意识地喊道：“苏主任！苏主任！这件事……周书记他也是知道的！你……你不能……”
他想说，你不能把事情捅出去，这不合规矩。
苏正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赵德亮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擦了把脸上的汗，眼神逐渐从惊恐变得阴狠。
“一个毛头小子……看了点东西，就想翻天？”他低声咒骂着，拿起桌上的电话，迅速拨了一个号码。他觉得，必须立刻向自己的“靠山”汇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而另一边，走出扶贫办大楼的苏正，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太阳。
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回了县委大院，回到了自己那间安静的办公室。
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叠他亲手整理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调查材料，里面有照片，有访谈记录，有和官方报告截然相反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将这份材料，与办公桌上那份印刷精美的《关于全县扶贫工作成果验收及表彰的初步报告》，并排放在一起。
一真一假，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然后，苏正缓缓拉开书桌最中间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爷爷留下的英雄牌钢笔。
他拔下笔帽，笔尖在台灯的光线下，闪烁着一抹幽深而冰冷的光芒。他知道，对付赵德亮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揭露真相也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
要让画出来的“盛世”，现出原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画这幅画的人，也住进画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