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那句带着尖刺的问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院子,惊得几只刨食的老母鸡都咯咯哒地扇了扇翅膀。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正捏着快要燃尽的烟头,指尖微微发烫。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吓到,反而心里一沉,愈发肯定了档案里的问题。如果真没事,一个偏远山村的老人,不会对“政府的人”有这么大的戒心和怨气。
“大爷,您看我这样,像是来清算旧账的大官吗?”苏正把烟头在地上摁灭,苦笑了一下,指了指村口那辆锈迹斑斑的二八大杠,“我骑那车来的。我要是来看笑话的,也犯不着把自己颠得快散架了才来吧?”
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一种自嘲的坦然。
老村长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苏正看了很久,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
半晌,老村长眼里的锐利渐渐散去,重新被一层厚厚的疲惫覆盖。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沙哑着嗓子说:“坐吧。喝水吗?缸里的,苦咸水。”
他特意在“苦咸水”三个字上加了点力道。
“不用了大爷,我不渴。”苏正老老实实地坐回小马扎上,后背挺得笔直。
老村长没再理他,重新捡起那把镰刀,拿起磨刀石,一下,又一下,继续打磨起来。“霍霍”的磨刀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像是在打磨岁月,也像是在磨平心里的某些念想。
苏正知道,现在不能急,只能等。他就像一个耐心的钓客,已经把饵抛了出去,剩下的,就是等待鱼儿开口。
他看着老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骨节粗大的手,心里有些发堵。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也是这样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手上全是老茧,脸上刻着风霜。
“小伙子,你妈是邻村的吧?”老村长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苏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怎么知道?”
“你口音里,带了点王家庄那边的调调。而且你这长相,有点像王家庄老王家那个嫁到镇上去的闺女。”老村长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人情味。
“那是我妈。”苏正赶紧答道,心里松了口气。这层关系,比任何介绍信都管用。
“哦。”老村长应了一声,磨刀的动作慢了下来,“那你小时候,也喝过我们这儿的水吧?”
“喝过。”苏正老实回答,“又苦又涩,喝完嘴里发咸。”
“是啊。”老村长停下了手里的活,把镰刀和磨刀石放在腿上,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人活着,可以没钱,可以没好房子住,但不能没干净水喝。牲口都知道找干净的水源,何况是人呢。”
院子里安静下来,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老村长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悠远。“十多年前了……有一天,镇上来了人,说是县里批了大项目,要给我们石磨村修水库,从后山引山泉水下来,以后家家户户都能通上自来水。”
他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又一次闪过了那种混杂着希望的光。
“那一天,整个村子都炸了锅。比过年还热闹。家家户户把藏着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招待镇上和县里来的勘探队。村里人想啊,苦了几辈子了,终于要熬出头了。以后再也不用喝这害人的苦咸水,娃娃们也能长得壮实一些。”
“勘探队在后山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个多月,画了好多图纸。后来,工程队就开着拖拉机进来了,拉来了水泥、钢筋,在后山那片空地上,叮叮当当地又忙活了半个月,说是在打地基。”
苏正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说,他能想象到当时村民们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盼。
老村长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那微笑转瞬即逝,变成了深深的苦涩。
“地基刚打好,工程队就停工了。带头的人说,资金出了点问题,要回去协调一下,让我们等着。这一等……”老村长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就是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压得苏正胸口发闷。
“第一年,我们还盼着。天天有人跑到村口去看,一看有车开过来,就以为是工程队回来了。第二年,盼头就小了点。第三年,大家伙儿嘴上不说了,但心里还念着。”
“后来呢?没人去问问吗?”苏正忍不住问。
“问?怎么问?”老村长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跑到镇上,跑了不下二十趟。一开始,他们还客客气气,说快了快了,正在办。后来再去,人家脸就拉下来了,说你一个村长,管好村里的事就行了,上面的事你少打听。再后来,我连负责这事的人都见不着了。”
“我也托人去县里打听过。人家说,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石磨村的水库,早八百年就建好了,钱也一分不少地花完了。我们是利国利民的典范工程!”
他说到“典范工程”四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无穷的讽刺。
院子里,一只老母鸡咯咯哒地叫着,踱到苏正脚边,歪着脑袋看他。
苏正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档案上会盖着那个鲜红的“已建成”大印。原来,这桩罪恶,在十年前,就已经被一张纸,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村里人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能怎么办?”老村长拿起镰刀,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刀刃,“去闹吗?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人家嘴皮子一碰,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我们斗不过。”
“日子久了,大家伙儿的心就死了。那座没修成的水库,成了村里一个不能提的禁忌。谁提,谁就等于是在往大伙儿心口的伤疤上撒盐。”
老村长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土地,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琢磨,那一百万,到底去哪儿了呢?要是拿来修路,我们村到镇上的路,早就该是水泥路了。要是拿来建个小学,村里的娃娃也不用天不亮就走十几里山路去上学。可它就这么没了,像青烟一样,飘走了,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苏正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那个他之前在村口看到的羊角辫小女孩,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跑了进来。
“爷爷,喝水。”小女孩把碗递到老村长面前,碗里的水,依然是那种浑浊的微黄色。
老村长接过碗,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慈爱笑容。他没喝,而是从屋里拿出一个暖水瓶,倒了些开水兑了进去,等水不烫了,才递还给小女孩。
“妞妞乖,喝这个,这个烧开过。”
小女孩捧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对苏正做了个鬼脸,又跑开了。
老村长看着孙女的背影,眼里的那点温柔,很快又被愁苦取代。
“我这孙女,生下来就喝这水。前年去镇上卫生院检查,医生说,她身体里缺好几种东西,还说……肾上有点小毛病,让以后一定要喝干净水。”老村长声音发颤,“可我们这山沟里,哪有干净水啊……”
苏正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仿佛感应到了他心中翻涌的怒火,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怒火,不仅仅是为了一笔被侵吞的巨款,更是为了这个小女孩浑浊的饮水碗,为了老村长那一声压抑了十年的叹息,为了石磨村几百口人被偷走的健康和希望。
老村长似乎说累了,沉默了许久。他忽然站起身,把镰刀往腰间一别。
“年轻人。”他看着苏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是不是真的想搞清楚这件事?”
苏正没有丝毫犹豫,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光听我说没用。”老村长沙哑着嗓子,“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石磨村那座花了百万巨款,上了县里功劳簿的‘大水库’,到底是个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