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光没有坐上主席台。
县委张书记热情地想将他引向正中央的位置，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摆了摆手，拒绝了。他就那么在一众县领导的簇拥下，走下台阶，径直坐在了观众席的第一排正中央。
这个动作，比他坐上主席台，带来的压迫感要强烈十倍。
坐上主席台，是领导，是来指导工作的。
坐进观众席，是评委，是来审视表演的。
一时间，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变了。原本那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消失，空气中只剩下刻意压抑的呼吸声和文件翻页的沙沙声。所有人的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目光或敬畏、或好奇地，频频投向那道沉稳如山的身影。
县委张书记的额角，隐隐渗出了一层细汗。他回到主席台，坐姿都比平时端正了许多，原本准备好的那份洋洋洒洒的开场白，此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得空洞乏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冒着傻气。
他清了清嗓子，试了试麦克风，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全县乡镇工作交流会，主旨是推广先进经验，鼓励创新实干……”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说得四平八稳，却又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台下第一排，像个正在汇报功课的学生。
“……尤其是在新时期、新形势下，我们基层干部更要解放思想，敢于碰硬，要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把工作落到实处。今天，我们也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市里的张承光副市长，来亲临指导我们的工作，大家掌声欢迎！”
话音刚落，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整齐划一，经久不息。
张承光只是微微颔首，抬手向下压了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掌声停歇，会议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隔壁大王镇的镇长。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上台后，先是向主席台和第一排的张承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始他那准备了许久的发言。
“尊敬的张市长、各位领导、同志们，下面，我将围绕‘以网格化管理为抓手，赋能乡村治理现代化’这一主题，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他一开口，就是那股熟悉的、陈旧的味道。
林晚晴坐在位置上，只听了三分钟，就感觉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涌了上来。那些由“抓手”、“闭环”、“赋能”、“组合拳”等词汇堆砌起来的句子，像一团团没有味道的棉花，塞进你的耳朵，堵住你的脑子，让你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真的睡去。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正。
苏正坐得笔直，眼睛看着台上，表情专注，像是在认真聆听，又像是在神游天外。只有林晚晴能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正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仿佛在为这场无聊的催眠曲打着拍子。
而他放在公文包旁边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
林晚晴的目光扫过全场。
前几排的干部们，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拿着笔，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仿佛要把台上镇长的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里。但稍远一些的后排，画风就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有人低着头，用身体挡住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有人靠着椅背，眼神涣散，明显已经进入了半梦半醒的“冥想”状态；甚至还有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大哥，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挡住脸，发出了极轻微的、富有节奏的鼾声。
整个会场，弥漫着一股由枯燥、敷衍和无奈混合而成的奇特气息。
苏正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无形的、带着负面情绪的能量，从这些被迫“学习先进经验”的干部们身上升腾而起，像涓涓细流，汇入他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中。
那支笔，正在以一种缓慢而舒适的节奏，微微发烫。
它在“进餐”。
而坐在第一排的张承光，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打瞌睡。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台上的长篇大论，目光平静，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县委办的陈主任，此刻正坐在主席台的角落里。他的心情极好。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先用几道油腻、寡淡的“前菜”，把所有人的胃口都败坏掉。等到大家昏昏欲睡，意兴阑珊之时，再把他精心准备的“主菜”——苏正，给端上来。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那副画面：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例行公事的无聊会议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愣头青，拿着一份只有四个字的稿子走上台。
那会是怎样的一场闹剧？
是语无伦次，还是当场出丑？
无论结果如何，清水镇和林晚晴，都将成为全县的笑柄。而他，作为这次会议的“总导演”，则能不动声色地，把钱文博受的那些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至于张市长的意外到来，更是让这场好戏的舞台，变得空前盛大。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钱文博。钱文博正死死地盯着苏正的方向，那张蜡黄的脸上，满是怨毒和期待交织的扭曲神情。
陈主任满意地笑了。
半个小时后，大王镇镇长的发言终于在“……我的汇报完了，谢谢大家”中结束。又是一阵礼貌而稀拉的掌声。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乡镇的代表陆续上台。
发言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把“网格化管理”换成了“产业链延伸”，把“乡村治理”换成了“文旅融合”，换汤不换药，同样让人味同嚼蜡。
会场里的困倦气息，已经浓郁到了顶点。
林晚晴甚至看到，连主席台上的一位副县长，都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赶紧用手捂住，喝了口浓茶来提神。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扭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苏正说：“看来，你的‘实事求是’，今天会很受欢迎。”
“也许吧，”苏正看着台上那位正在念稿的代表，也低声回了一句，“至少，应该能让大家精神一下。”
终于，在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中，第三位发言人也鞠躬下台。
会场里响起了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刻意压低的咳嗽声，那是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中场休息，做着准备活动。
然而，县委张书记并没有宣布休息。
他拿起话筒，声音比之前洪亮了几分，似乎也想驱散会场里沉闷的空气。
“同志们，刚才几位同志的发言，都很有深度，很有启发。”
他面不改色地给出了公式化的表扬，然后话锋一转。
“下面，让我们换一种思路。有一位年轻同志，他所在的乡镇，最近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解决了一些老大难的问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很多人说他们是‘胡闹’，也有人说他们是‘歪打正着’。今天，我们就把这位同志请上来，让他自己讲一讲，他眼中的‘先进经验’，到底是什么。”
这一番开场白，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昏昏欲睡的池塘里，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非常规手段？”
“老大难问题？”
“胡闹？”
所有人的瞌睡虫，瞬间跑了一半，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是哪个乡镇如此生猛。
陈主任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
来了。
只见县委张书记顿了顿，目光在会场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后排的角落里。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下面，有请清水镇人民政府，苏正同志，上台发言！”
唰——
一瞬间，全场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那个角落。
林晚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坐在第一排的张承光，身体微微前倾，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饶有兴致的审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被叫做苏正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拿起桌上的公文包，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主席台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