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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海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让他弄”。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钱文博粗重的喘息，和那幅山水画被反复调整时，挂钩与墙壁摩擦发出的“吱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如痴如魔的身影上。
钱文博此刻像是一个最顶级的鉴宝大师，又像一个最偏执的强迫症患者。他时而眯起一只眼睛，从侧面审视画框的垂直度；时而又后退三步，双臂抱在胸前，从宏观角度观察画作与整个墙面的构图和谐度。
“不对，还是不对！”他喃喃自语，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这幅《松下问童子》，意境讲究的是一个‘远’字，挂得太高，就失了幽深；挂得太低，又显得局促。差一分则俗，差一厘则僵！”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全是些书画鉴赏的术语。那两个原本要架他走的年轻干事，此刻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同情、恐惧和一丝荒谬笑意的扭曲表情。
陈东海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的目光早已离开了疯魔的钱文博，而是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在林晚晴和苏正之间来回扫视。
林晚晴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那目光里的审视和探究，让她如坐针毡。她端着茶杯，杯中的水面随着她手指的微颤而泛起涟漪。她不敢看陈东海，更不敢看苏正。她只能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场由一支钢笔引发的荒诞剧。
苏正则依旧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他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困惑，带着一丝对眼前景象的“不解”和对钱副主任“敬业精神”的“敬佩”。可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神笔的力量，每一次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它像一个最顽劣的魔鬼，又像一个最公正的判官，用最戏谑的手段，执行最严肃的审判。
“光！是光线的问题！”钱文博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地大叫起来。他指着天花板的射灯，“这个角度的光打下来，会在松树的枝干上形成不必要的阴影，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感！这是灯光布局的重大失误！”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工具。最后，他盯上了自己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一只，举起来，用鞋底去够那个他认为位置不佳的射灯，试图把它拨到一个“正确”的角度。
“砰！”
他脚下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皮鞋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会议室饮水机的水桶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水桶的底座被砸出一道裂缝。清澈的桶装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先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随即化作一道水箭，喷涌而出。
水流精准地浇了钱文博一头一脸。
被冰凉的水这么一激，钱文博浑身打了个哆嗦，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他举着另一只鞋，满脸是水，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里的狂热和偏执，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空洞。
他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无比漫长而疲惫的噩梦。梦里，他一直在工作，永无止境地擦桌子，理文件，扶画框，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规章制度和工作条例。
“我……我这是在哪？”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陈主任铁青的脸，看到了林镇长震惊的表情，看到了几个下属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面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脸无辜的年轻人身上。
“噗通”一声，钱文博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只剩下那只高高举起的皮鞋，像一座滑稽的纪念碑。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嗓子火辣辣地疼，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主任……”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我……我刚才……是不是……”
“你刚才在给我们大家，上一堂生动的、关于如何爱岗敬业的实践课。”陈东海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他站起身，走到钱文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课上完了。你，穿上你的鞋，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脑子。检查完了，写一份深刻的思想汇报交给我。我想知道，你这股要把自己‘焊’在岗位上的工作热情，到底是从哪来的！”
钱文博被陈东海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他打了个寒颤，手忙脚乱地想把鞋穿上，可手抖得连鞋都拿不稳。
“你们两个，送他去医务室。”陈东海对那两个年轻干事命令道。
这一次，钱文博没有反抗。他像一滩烂泥，被两个同事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拖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死死地盯了苏正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随着会议室的门被关上，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东海没有马上说话，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晚晴和苏正，点上了一支烟。青白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钱文博只是个开胃菜，陈东海这只在官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才是真正难对付的角色。
“林镇长。”陈东海转过身，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吐出，“你们清水镇，真是人才辈出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
“陈主任您过奖了，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给您添麻烦了。”林晚晴连忙站起来，姿态放得很低。
陈东海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他的目光越过林晚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了苏正的身上。
“小苏同志是吧？”
“是，陈主任。”苏正回答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刚才你那番‘榜样论’，说得很好。”陈东海掐灭了烟头，慢条斯理地说，“把一件荒唐事，解释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这种水平，在我们县委办，都是拔尖的。”
林晚晴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这话听着是夸，实则是在说苏正巧言令色，指鹿为马。
苏正却像是没听懂其中的深意，他挠了挠头，露出一副老实人被夸奖后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就是实话实说。我觉得钱副主任刚才那个状态，确实挺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是……有点太投入了。”
陈东海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试探和施压，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都像是打进了棉花里，被一股看似柔软却无比坚韧的力量给化解了。
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听说，这次全县交流会的发言，你没准备稿子？”
“是的，陈主任。”
“为什么？”陈东海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是觉得自己的口才足够好，不需要准备？还是觉得，要讲的东西，都在你心里，不吐不快？”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承认前者，是狂妄自大；承认后者，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带着目的、有备而来。
林晚晴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正要开口替苏正解围。
苏正却抢先一步开了口，他的回答，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都不是。”他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是因为张书记不让写。”
“什么？”陈东海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书记找我谈话的时候说，这次汇报，不要那些官样文章，不要提前准备好的稿子。他要我讲真话，讲实话，讲我在基层看到的真实情况。”苏正一脸诚恳地看着陈东海，仿佛在复述一句至理名言，“张书记说，稿子写得再好，都是假的。只有心里的话，才是真的。”
他把张怀安书记抬了出来，像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挡在了自己面前。
陈东海的脸色，第一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盯着苏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他不知道苏正说的是真是假，张书记的行事风格确实不拘一格，但把这么重要的会议当成即兴演讲，还是太过冒险。可如果苏正说的是假的，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敢在这种事情上，拿县委书记当挡箭牌。
一时间，陈东海竟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却碰上了一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猎物。你设下陷阱，它直接从陷阱上跳过去；你举起猎枪，它却告诉你，是森林之王让它这么跑的。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陈东海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丝被激起的、更加浓厚的兴趣。
“好，好一个‘心里的话才是真的’。”他看着苏正，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既然是张书记的意思，那我自然是支持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苏正同志，你让我对这次的交流会，越来越期待了。我决定，给你加点担子。”
林晚晴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听陈东海一字一句地说道：“原定的汇报时间是十五分钟，现在，我给你三十分钟。而且，你的汇报，将作为本次交流会的压轴环节。届时，县里四套班子的所有领导，都会洗耳恭听，听听你这位‘不写稿子’的年轻人，心里到底都有些什么‘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