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就那么靠在门框上，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铁塔，将病房门口的光线都堵住了大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的砂纸，磨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膜，让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肉汤香气，都瞬间变得冷冽起来。
“赵总的一片心意，可别浪费了。这汤，要趁热喝。”
陈佳佳看看李建军，又看看林正手里的汤碗，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里，终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气氛……好像凝固了。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托盘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病房里静得可怕。
只剩下保温盅里那锅排骨汤还在不甘寂寞地冒着热气，一缕缕白烟袅袅升起，在灯光下变幻着形状，像无声的挑衅。
林正没有看李建军，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碗汤上。
奶白色的汤汁，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油花，炖得骨肉分离的排骨堆在碗里，散发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香气。这无疑是一碗好汤，一碗倾注了心思和技巧的汤。
赵宏，宏福餐饮集团的老总，市委宣传部长的亲弟弟，亲自下厨做的“赔罪汤”。
林正的左手端着碗，能清晰地感受到瓷碗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这温度，仿佛就是对方递过来的一个选项，温暖，诱人，充满了“善意”。
喝了它。
喝了它，就代表接受了这份“心意”。代表那篇十万加的文章掀起的风波，可以就此平息。代表对食堂背后利益链的追查，可以点到为止。代表他林正，愿意在赵曼丽部长的“关照”下，成为一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这碗汤，是台阶，是橄榄枝，也是最后通牒。
李建军的出现，更是将这份“心意”的另一面，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橄榄枝的旁边，就放着一根大棒。
这是一场阳谋。
他们算准了，在重重压力之下，一个初来乍到、根基未稳的年轻副市长，面对一位实权常委伸出的手，没有理由、也没有胆量拒绝。
林正的脑海里，飞速闪过系统面板上那串还在缓慢增长的民心值，闪过罗文昌老人那双温润而期许的眼睛，闪过自己刚刚打出去的那两个，不留任何余地的电话。
退路，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
“呀，这汤闻着可真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佳佳愣住了。
李建军也愣住了，他靠在门框上的姿势，有了一丝僵硬。
林正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神情的变化，他拿起勺子，在碗里轻轻舀了一下，凑到鼻尖闻了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赞不绝口：“这手艺，绝了！火候、调味，都堪称大师水准。都说高手在民间，我看这位宏福餐饮的赵总，不开个私房菜馆，真是屈才了！”
他这一番操作，把所有人都搞蒙了。
陈佳佳看着林正那夸张的表情，心里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市长，您可真会说笑。”
“我这可不是说笑，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林正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将手里的汤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餐车上。
他的这个动作，让李建军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陈护士，”林正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这么好的东西，我一个人喝，实在是太浪费，也太不像话了。”
陈佳佳眨了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我们党和政府，一直提倡‘有福同享’嘛。”林正笑得像一只刚刚偷到鸡的狐狸，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你去护士站，多拿几个干净的碗和勺子来。这层楼的病房里，不是还有几位刚做完手术，需要补充营养的老人家吗？大家一起尝尝，都补一补。”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陈佳佳，直直地看向门口的李建军，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医院后勤服务水平提升的典范嘛！一碗汤，温暖一个病区。这不仅仅是赵总个人的心意，这代表了我们江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这碗汤，应该让更多的人品尝到，感受到这份温暖。”
他转回头，对着已经完全呆住的陈佳佳，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补充道：“另外，麻烦你现在就给钱院长打个电话，请他务必过来一趟。我要当着他的面，好好地表扬一下宏福餐饮，感谢赵总为我们全市的‘厨房革命’，树立了一个这么好的榜样！”
一番话，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他没有拒绝，反而将这碗汤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道德高地上。
你不是送汤来“收买”我吗？好，我收下了。但我不是为我个人收下的，我是代表人民群众收下的。
这碗汤，不再是私下交易的筹码，而是公开表彰的“模范样品”。
你想用这碗汤堵住我的嘴，我就用这碗汤，撬开更多人的嘴，让所有人都来评一评，这碗“特供”的汤，和他们平时喝的汤，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用阳谋，对付阳谋。
李建军的脸，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那是一种青白交加的颜色，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却发作不得。他的嘴角抽搐着，眼神里的那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淬了毒的阴冷。
他怎么反驳？
说这汤只能给林市长喝，别人不能喝？
那岂不是当众承认了他们心怀鬼胎，搞特殊化？
眼看着小护士陈佳佳还真的信了林正的“鬼话”，一脸“市长真是个大好人”的崇拜表情，兴冲冲地应了一声“好嘞，我马上去！”，然后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转身就要往外跑。
李建军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呵斥，将这个天真的蠢丫头拦下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正用一种近乎无赖却又无比光彩正大的方式，将他们精心布置的棋局，搅得天翻地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这一次冲进来的，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是汗的钱院长。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文件，脸上堆着一副邀功的、谄媚的笑容。
“林市长！林市长！您要的整改方案初稿，我……我带着相关负责人连夜赶出来了！您过目！”
他一头冲进来，根本没注意到门口还杵着一尊煞神李建军，也没看清餐车上的那碗汤，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平息这位年轻市长的雷霆之怒。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到正准备出门去拿碗的陈佳佳，又看到餐车上那碗香气四溢、明显是“特供”的排骨汤，最后，他的视线和门口李建军那双能杀人的眼睛对上时……
钱院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石膏一样，寸寸龟裂。
他不是傻子。能在市一院院长的位置上坐这么久，他比谁都懂这潭水的深浅。
一碗汤。
李队长。
林市长。
这三个要素组合在一起，一个可怕的、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场景，瞬间在他脑海中构建完成。
“这……这汤……”钱院长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从谄媚的红色，变成了惊恐的白色，最后化为死人般的惨灰色。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碗汤是赵总送来息事宁人的，是给林市长一个台阶下。可林市长非但没下，反而要把这个台阶拆了，当成舞台，邀请所有病人一起上来跳舞！
而他，钱院长，就是那个负责给舞台通电的人！
一旦这碗“特供汤”被分发下去，被其他病人喝到嘴里，和他们平时吃的猪食一对比……那点燃的，就不是舆论的火苗了，那是能把整个市一院，连同他这个院长，一起烧成灰的冲天大火！
“不……不能……”
钱院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他的双腿一软，手里的那份“整改方案”散落一地，整个人，竟是直挺挺地朝着地面，瘫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