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三声敲门，像是三颗沉重而均匀的石子，被依次投入林正那片刚刚因为恐惧而掀起波澜的心湖。
没有惊慌失措的急促，也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带着某种既定程序感的力道，仿佛门外的人不是在请求进入，而是在宣告抵达。
黑暗中，林正的身体在一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右肩的伤口仿佛被这声音震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却让他愈发清醒。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以一种沉闷而有力的节奏，重重地撞击着胸腔。
是谁？
这个时间点，绝不可能是陈佳佳。那个活泼的小护士，脚步声和敲门声都像小鹿一样轻快。
难道是“裁缝”？
这个念头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但他旋即否定。不对，以对方那种猫捉老鼠的戏谑心态，绝不会用这种近乎官方的方式敲门。他们更享受在暗中窥伺，欣赏猎物恐惧的乐趣。
那么，来者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这是试探。是警告电话之后的第二轮施压。
墙壁里的那双“眼睛”，或者说“耳朵”，正在等着他的反应。如果他表现出任何惊慌、警惕，或者干脆不作声，都会坐实他已经知晓了某些秘密。
他必须演下去。演一个被半夜吵醒、有些不耐烦、但依旧保持着基本礼貌的病人。
林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让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几分刚睡醒的沙哑和含糊，对着门口的方向，略带一丝不悦地应了一声。
“谁啊？进来。”
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随即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转动声。
“咔哒。”
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走廊的光线像一把锋利的楔子，瞬间劈开了病房里的浓稠黑暗，在地上投射出一个被拉得极长的、晃动的人影。
林正几乎是本能地眯起了眼睛，用左手挡在眼前，做出被光线刺痛的模样。
“林市长，实在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率先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谦卑而又惶恐的笑容，正是这家市一院的钱院长。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眼神锐利，肩膀上的警衔显示他是一位二级警督。他没有说话，只是在进门后，目光如鹰隼般，迅速而隐蔽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钱院长？”林正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动作间恰到好处地牵动了一下伤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眉头也随之皱起，“还有这位是……？这三更半夜的，是医院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语气里，有恰如其分的疑惑，和一丝被打扰清梦的不快。
“哎哟，您瞧我这事办的。”钱院长连忙上前一步，搓着手，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林市长，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局治安支队的李建军李大队长。您是我们江城的英雄，您的安全问题，市里领导高度重视。这不，李大队长亲自带队，连夜过来帮您检查一下病房的安保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林正，又将这次深夜查房的动机，合理化为一次对“英雄”的特殊关照。
“原来是李队长，辛苦了。”林正将目光转向那个不苟言笑的警察，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和感激，“其实没必要这么大阵仗，我这就是一点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让同志们这么晚还为我的事操心，实在过意不去。”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客气，像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领导一样。
就在此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系统面板。
钱院长的头顶上，官气平平，没有任何异常。他只是个被推到台前的传声筒，一个纯粹的“工具人”。
而那位李建军队长的头顶，那团不算浓厚，却也算得上周正的官气周围，正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雾气。
是民怨。
虽然极其微弱，但它确实存在。
林正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找到了。那个电话，那双墙壁里的眼睛，背后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江城的警务系统。
“林市长客气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应尽的职责，更何况您还是为了保护群众才受的伤。”李建军开口了，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只是例行公事，检查一下门窗，排除一下隐患，不会耽误您太久。”
他说着，便开始像模像样地检查起门锁和窗户的卡扣，动作专业，一丝不苟。
钱院长则在一旁没话找话，试图活跃这有些僵硬的气氛：“林市长，您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晚饭吃得还习惯吗？有任何需要，您尽管开口，我让他们给您开小灶！”
林正看着这位满头大汗的院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知道，对方此刻比自己更紧张。
他索性顺着对方的话，将这场戏演得更真一些。
“伤口倒还好，就是这胳膊吊着，干什么都不方便。”林正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看着钱院长，“钱院长，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还真有个建议。”
“您说，您说！”钱院长如蒙大赦。
“咱们食堂那个冬瓜排骨汤，”林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能不能……让大师傅少放点盐，多放两块排骨？我今天晚上喝了一碗，感觉那排骨跟在汤里游了个泳就捞出去了似的，淡得能养鱼，排骨啃起来跟化石一样。”
“噗。”
门口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轻笑，是跟着李建军一起过来的一个小年轻警察，他大概没想到，副市长会在这种场合，如此认真地投诉食堂的伙食。
钱院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地连连点头：“是是是，这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我明天一早就去后勤，不，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整改！必须整改！”
李建军检查完窗户，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在林正脸上停顿了两秒，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伪。
林正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一副“我只是个对伙食有意见的普通病患”的无辜表情。
李建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他转头对钱院长说：“钱院长，检查完了，门窗都牢固，没有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钱院长长舒了一口气。
“林市长，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李建军对林正微微颔首，算是告辞。
“辛苦了，李队长，钱院长，慢走。”林正客气地回应。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门被重新关上，病房再度陷入黑暗与死寂。
但林正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虽然没有言语上的刀光剑影，却是一场信息量巨大的心理战。
对方通过这次“查房”，向他传递了三个信息：第一，我们知道你的位置，并且可以随时进来；第二，我们掌控着官方力量，你报警也没用；第三，我们正在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最好都老实一点。
而林正，也通过自己天衣无缝的表演和那句神来之笔的“排骨汤投诉”，成功地向对方传递了一个假象：我只是个有点天真、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愣头青，你们的威胁，我根本没听懂。
他暂时安全了。
但他靠在床头，却再无半点睡意。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位于床头柜侧面的电源插座。那两个黑洞洞的插孔，在黑暗中，仿佛正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嘲弄。
不能再等了。
被动挨打，永远只能在对方划定的圈子里兜兜转转。他必须反击，必须把水搅浑，让那些躲在暗处窥伺的眼睛，也尝尝看不清方向的滋味。
他拿起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找到了一个许久未曾联系过的号码。这个号码没有备注姓名，只有一个单独的、冷冰冰的字母。
J。
他点开加密的对话框，左手拇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决心。
“舞台已搭好，演员已就位。我准备开唱了，务必让真正的观众，都竖起耳朵。”
信息发送成功。
他删除了发送记录，将手机重新放回床头柜，然后躺下，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游戏，现在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