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车厢内重归死寂。
“亲姐弟。”
张毅最后那三个字,像三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了林正心底最深沉的潭水,没有激起波澜,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却让整片潭水的分量,都变得不同了。
林正没有动,他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江对岸那片连绵的光带。昨夜,这片光带在他眼中是城市的辉煌与梦想,是无数人奋斗的目标。而此刻,它像一张被灯火点缀得无比华丽的蛛网,每一束光,都是一根黏腻的丝线,看似璀璨,实则布满了陷阱与贪婪。
高远,郑婉萍,郑婉龙。
丈夫,妻子,妻弟。
一个掌握着项目落地的审批大权,一个负责招商引资的牵线搭桥,一个在资本市场长袖善舞,负责将权力变现。这条闭环的产业链,完美得令人心寒。他们像寄生在这座城市大动脉上的藤壶,悄无声息地吸取着最肥美的养分,直到将宿主拖垮。
他想起周市长那句“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
猎人,在发现猎物巢穴之后,最忌讳的就是鲁莽。尤其是当巢穴里盘踞着两条互相示警、互为犄角的毒蛇时。
系统提示的“共业之相”,不是玄学,而是对这种利益共同体最精准的描述。任何针对其中一人的攻击,都会引来另一人歇斯底里的反扑。证据不足,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痕迹都焚烧得干干净净。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从墨蓝过渡到了鱼肚白。这座沉睡的城市,即将苏醒。
林正发动了汽车,方向盘一转,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单位,而是拐进了一条还弥漫着昨夜露水寒气的老街。
车子在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门口停下。店面很小,一对老夫妻正在忙碌着。男人揉着面团,一板一板地切着油条,女人则守着两口大锅,一口锅里豆浆翻滚,白气蒸腾,另一口锅里油花滋滋作响。
那股子混杂着豆香、面香和油香的人间烟火气,透过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将林正从那冰冷复杂的思绪中,轻轻地拉扯了出来。
他推门下车。
“小林干部,来啦!”正在搅动豆浆的老阿姨眼尖,看到林正,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哟,今天怎么这么早?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又熬夜了?快坐,快坐!”
“王阿姨,早。”林正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旧的木桌被擦得泛着油光,却很干净。
“老样子?”
“嗯,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好嘞!”王阿姨麻利地盛了一碗滚烫的豆浆,又特意从锅里挑了两根刚出锅、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放在盘子里,端了过来,“趁热吃,暖暖胃。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看着风光,其实比我们这些起早贪黑的还辛苦。”
林正笑了笑,没说话。他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豆浆。白色的漩涡里,倒映着他略显疲惫的脸。
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因为企业改制拿不到退休金、天天去信访办报到的老大爷。也是在这里,听说了棚户区那几户人家因为下水道堵塞,一到下雨天家里就变成水塘的糟心事。
这里的每一缕烟火,都提醒着他,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热豆浆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驱散了盘踞了一夜的寒气。他的头脑,也在这份温暖中,变得愈发清醒和锐利。
直接从“天鹰智能”和郑婉龙这条线入手,风险太大。那几片碎纸屑和离岸公司的注册信息,可以作为推论,却不足以成为铁证。一旦拿出来,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他栽赃陷害。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光明正大地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自乱阵脚的刀。
而这把刀,周市长已经亲手交给了他。
——联合调查组。
林正拿起一根油条,在豆浆里泡了泡,咬了一口。外皮的酥脆和内里的绵软,混合着豆浆的醇香,在口腔里化开。
他的心中,一个计划已然成型。
这个局,得分两层来做。
明面上,要敲山震虎。联合调查组必须高调进驻高新区,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名义是“优化营商环境”,是去解决问题,是去送温暖。但对高远来说,这无异于一次公开的审查。他必须应对,必须配合,他所有的精力都会被牵扯进来。人一旦紧张,就容易犯错。
暗地里,要釜底抽薪。必须让张毅继续深挖郑婉龙这条线。姐弟俩的资本游戏,不可能天衣无缝。钱,是最诚实的。只要顺着资金的流向,就一定能找到那最初的、最肮脏的源头。
一明一暗,一推一拉。就像这油条和豆浆,看似不相干,配在一起,才是最妥帖的味道。
林正吃完早餐,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他走到柜台前结账,王阿姨摆着手不肯收:“一顿早饭,值什么钱!你帮了我们街坊那么多忙,我们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王阿姨,一码归一码。”林正把钱放在柜台上,笑了笑,“我拿工资的,为你们服务是应该的。您这是做生意,我不给钱,那不成占小便宜的贪官了?”
一句话,把王阿姨逗乐了。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在!”
走出早餐店,天已大亮。晨光穿透薄雾,给整条老街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正坐回车里,神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份运筹帷幄的笃定。他拨通了张毅的电话。
“张哥,睡醒了没?”
“醒了,你这一晚上整得我哪睡得着。”电话那头传来张毅略带沙哑的抱怨声。
“辛苦了,张哥。”林正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的方向,要调整一下。”
“你说。”
“明面上,联合调查组今天上午就会进驻高新区,动静会很大,你那边不用管。暗地里,你帮我做一件事,把郑婉龙这个人,从他出生第一天到今天的所有轨迹,都给我翻出来。他上过什么学,交过什么朋友,创办的第一家公司是什么,尤其是,他的第一桶金,究竟是怎么来的。”
张毅在那头沉默了片刻,立刻明白了林正的意图。“你是想……从外围撕口子?”
“对。”林正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高远和郑婉萍是连体的,动一个,另一个必然警觉。但郑婉龙不一样,他是个商人,是他们伸在外面的手。商人逐利,也最怕惹祸上身。只要我们能抓住他的痛脚,不怕他不开口。”
“我明白了。”张毅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放心,掘地三尺,我也把他给你翻出来!”
挂了电话,林正没有丝毫停顿,又拨通了发改委办公室李主任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李主任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传了过来:“林主任!早上好!您有什么指示?”
“李主任,”林正的语气不容置疑,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立刻通知下去,发改委牵头,联合市纪委、市政法委的相关同志,组成‘优化营商环境,服务重点项目’联合工作组。今天上午九点,准时到高新区管委会大楼,召开现场办公会。”
李主任在那头愣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量巨大的指令。
林正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补充道:“另外,通知市电视台、江城日报、所有我们能联系到的主流媒体记者,请他们……全程跟拍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