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老旧的家属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寂静中沉默呼吸。楼道口的声控灯因为林正的脚步而亮起，昏黄的光线将那个牛皮纸礼品袋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清晰。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单元门的水泥台阶上，墨绿色的丝带在微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与周围斑驳的墙皮、脱落的白灰形成一种荒诞而又刺眼的反差。
林正的脚步停在了阴影里，身体的本能让他没有立刻上前。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四周。对面楼上黑漆漆的窗户，路边停着的那几辆蒙尘的旧自行车，以及更远处随风摇曳的树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空气中，除了冬季夜晚特有的那种干冷的尘土味，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只礼品袋，就像是猎人设下的一个精美诱饵，它本身没有危险，但它的出现，意味着猎人已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架好了瞄准镜。
他脑海里，馄饨店那两个中年男人的对话再次响起。
土地局的老何，建设口的老张，交通口的李老虎……
是他们中的哪一个？还是，他们都派了人来？
林正缓缓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在夜里被无限放大的声响。
他蹲下身，没有立刻去碰那个袋子，而是先仔细地观察着。包装得很专业，蝴蝶结系得一丝不苟，显示出送礼人的一种游刃有余。袋子的提手处，没有任何指纹的痕迹，显然是被处理过的。
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次无声的宣告，一封不需要邮差的信。
宣告着：我们知道你住在这里。
信上写着：我们想和你谈谈。
林正最终还是伸出手，拎起了那个袋子。入手很轻，但感觉上却沉甸甸的。他没有再做停留，转身走进了楼道。
老旧的楼梯，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握着冰凉的扶手，一步步向上走。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他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踏实感。
回到三楼的宿舍，用钥匙打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月光。他反手锁上门，没有开灯，就着月色将礼品袋放在了那张掉漆的旧书桌上。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自来水顺着喉咙流下，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他才拉开椅子坐下，拧亮了桌上的台灯。
橘黄色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也让那份礼物的所有细节都暴露无遗。他解开那根墨绿色的丝带，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
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刻着淡雅的云纹，做工精良。打开盒盖，一股清幽高远的茶香扑鼻而来，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是顶级的清河云雾茶。
林正认识这种茶，当初在镇里，只有县委柳书记下来视察时，镇长才会小心翼翼地从保险柜里拿出这么一小罐来招待。据说这种春前采摘的尖茶，年产量不过十余斤，从不流入市场，是清河县官场里一张不成文的、用来区分圈子内外身份的名片。
盒子里，除了用油纸包好的茶叶，再无他物。没有名片，没有字条，干净得就像送礼人的心思一样，让你找不到任何把柄。
这比直接塞钱，段位要高得多。
钱，是交易，是赤裸裸的收买。
而茶，是“雅好”，是“情谊”，是“自己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你收了，就代表你认可了这份“情谊”，默认了自己是“自己人”。日后若有什么事找你，你便不好意思再用“规定”二字来推脱。
林正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那盒茶叶。
这盒茶，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是一把通往某个隐秘圈子的钥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系统面板上那张覆盖清河县的关系网，变得愈发清晰。土地、建设、交通……这些部门像是一棵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系早已深入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彼此勾连，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却坚韧无比的利益之网。
钱宇的倒台，让这张网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而自己，一个被市委书记点过名的年轻人，就像一颗突然出现的、可以修补这个窟窿的棋子。
林正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颗还带着余温的茶叶蛋。
他站起身，将那盒名贵的紫檀木茶叶盒，轻轻地放到了书架的最顶层，夹在一堆厚厚的政策法规文件和马列着作选读之间。它在那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做完这一切，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茶叶蛋，走到小小的厨房水槽边，用指节轻轻敲开蛋壳。
“咔嚓，咔嚓。”
细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他很认真地剥着，将每一片细小的蛋壳都清理干净，露出里面酱色光滑的蛋白。
一股混合着酱油和茶叶的、朴实无华的香气，取代了那股高雅的茶香。
他咬了一口，蛋白q弹，蛋黄沙糯，咸淡适中。一股简单的、踏实的暖意从胃里升起。
【叮！宿主明辨是非，坚守本心，虽身处浊流，心如明镜。官气获得微量淬炼，意志更加坚定。】
系统的提示音突如其来，让林正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他三两口吃完茶叶蛋，将蛋壳用纸包好，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山庄地下室那阴冷潮湿的空气，一会儿是周书记那句平淡的“你很好”，一会儿又是那盒没有署名的茶叶，和那几个在馄饨店里被提及的名字。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出光怪陆离的舞台剧。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正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困惑与疲惫，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知道，牌局已经开始，而他，已经被推上了牌桌。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坐下来，看看对方的底牌。
他像往常一样，洗漱，换上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色外套，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那个眉目清朗、眼神干净的年轻干部。
只是，当他走出家属楼，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时，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他是一柄锋利的、不懂收敛的剑，那么现在的他，则更像是一柄被收入了剑鞘的剑。锋芒未减，却多了一份沉稳与内敛。
他没有开车，而是选择步行去单位。
冬日的清晨，街道上已经有了生气。卖早点的摊位前热气腾腾，赶着去上学的孩子嬉笑着跑过，骑着自行车的上班族按着车铃，汇入车流。
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向上的力量。
林正看着这一切，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份人间烟火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走进了县民政局的大院。
刚踏上办公楼的台阶，就看到办公室的文员小李，正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
“哎呀，林局，您可算来了！”小李喘着气，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八卦的复杂表情。
“怎么了？慢慢说。”林正看着她。
小李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语气里充满了神秘感：“土地局的办公室何主任，在您办公室里，都等了快半个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