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带来的触感，如同烙印，久久停留在林知意的手背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灼人的温度。她死死盯着舷窗外无垠的云海，试图用那片纯粹的白来冷却脸颊的热度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机舱内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却掩盖不住她耳中自己那过于响亮的心跳。
他是什么意思？
是无意的触碰，还是……刻意的试探？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生怕对上一双洞悉一切、或是带着她无法承受的情愫的眼睛。她只能僵硬地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像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囚徒，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座椅上，困在他无声散发出的、强大的存在感里。
时间，在沉默与心跳声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彻底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安全带提示灯熄灭。空乘开始提供餐饮服务。
“林总，需要喝点什么吗？”空乘温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暂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林知意几乎是松了口气，终于有机会自然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温水，谢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一杯黑咖啡，谢谢。”旁边，陆延舟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触碰从未发生。
空乘应声而去。
林知意端起面前的水杯，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水，借此平复心绪。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重新拿起了平板电脑，似乎又开始处理工作。他专注的侧影，在机舱柔和的光线下，勾勒出冷硬而迷人的线条。
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欣赏、不甘与某种更深沉情感的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总是这样，能轻易搅乱一池春水，然后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退回安全界限之内，留她一个人兵荒马乱。
“关于下午峰会第一个议题，‘AI医疗影像的标准化与监管’，你有什么想法？”
他突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平板屏幕上，语气是纯粹的工作讨论。
林知意微微一怔，随即迅速收敛心神。这是她熟悉的领域，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职业本能让她暂时压下了私人情绪，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目前的监管框架明显滞后于技术发展。”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向他，语气恢复了专业和冷静，“多头管理、标准不一的问题很突出。我认为联盟这次应该明确提出建立统一、分级、动态更新的标准体系建议，尤其要强调临床验证和数据安全的核心地位。”
陆延舟的目光从平板上移开，落在她脸上，带着认真的倾听姿态。“难点在于，如何平衡创新速度和风险控制。监管层最担心的就是未知风险。”
“所以需要引入更科学的评估工具和实时监测机制。”林知意立刻接口，思路清晰，“比如利用AI本身来辅助监管，建立风险预警模型。我们不能因为怕风险就扼杀创新，而是要用更聪明的办法管理风险。”
她侃侃而谈，引用了“灵枢”在几个合作医院试点项目的具体数据和案例，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说到熟悉的领域，她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那种在工作场合特有的、充满魅力的锐利再次显现。
陆延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她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也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的深邃，而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以及一种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难以言喻的专注。
直到她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开口：“思路很清晰。下午的闭门讨论，你可以重点阐述这部分，尤其是关于AI辅助监管的构想，很有建设性。”
这是他对她专业能力的肯定。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肯定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上司对下属，也不再是单纯的合作伙伴，更像是一种……志同道合者的共鸣与激赏。
“我会准备好。”林知意点了点头，心跳依旧有些快，但已经不再是因为慌乱，而是因为这种智力上的碰撞和被认可带来的兴奋。
空乘送来了咖啡和一份简单的餐食。
两人暂时停止了讨论，开始用餐。
机舱内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然不同。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刚才那场短暂而高效的工作交流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宣泄口，变得柔和了许多。
吃完餐食，陆延舟放下咖啡杯，状似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小屏幕上的飞行地图。
“很久没来深圳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感慨。
林知意的心轻轻一动。她记得，他们创业初期，为了争取南方的第一个大客户，曾经一起在深圳待了将近一个月。那时候，他们住着廉价的连锁酒店，每天奔波在不同的工业园区和写字楼之间，累得筋疲力尽，却也在深夜的大排档里，分享过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多说。那些共同的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岁月的温度与酸涩。
“听说深圳湾那边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新的科技园区。”陆延舟继续说道，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个普通的城市见闻。
“是吗？这次恐怕没时间去看。”林知意顺着他的话回应，心里却明白，他提起深圳湾，并非无意。那里，有他们曾经一起熬夜修改方案后，去看过日出的海边。
“以后总有机会。”陆延舟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蕴含着未尽之言。
以后……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漾开涟漪。
林知意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没有再接话。机舱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暖意。
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未解的误会，隔着现实的纷扰。
但在此刻，在这万米高空的头等舱里，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复苏，悄然连接。
飞机穿过云层，微微有些颠簸。
林知意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扶手。
这一次，陆延舟没有再看她，也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专注于面前的屏幕。
但林知意却奇异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稳定的力量，正从他那个方向传来，让她那颗因为颠簸而微微悬起的心，缓缓落回了实处。
她悄悄侧过头，看向他专注的侧脸。
窗外的阳光透过舷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一小片明亮的光斑。
这一刻，没有言语，没有触碰。
只有引擎的轰鸣，窗外的流云，和身边这个……让她恨过、怨过，却始终无法真正从心底抹去的男人。
林知意轻轻闭上眼，将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再次，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头等舱的闲聊，无关风月，却句句叩击心门。
这趟旅程，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漫长，且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