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琥珀。
一线天内,风雪依旧,却再也卷不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轲比能的世界,被两种声音彻底撕裂。一种,是头顶悬崖上那永无休止的、如同万千毒蜂振翅的金属咆哮;另一种,是眼前那道赤色闪电冲锋时,发出的、如同魔神降世的狂野怒吼。
他的大脑,那颗曾让他纵横草原、算计人心的骄傲大脑,此刻却成了一团浆糊。他所认知的一切,关于战争、关于勇气、关于战术的一切,都在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被碾得粉碎。
埋伏?
不,这不是埋伏。埋伏是猎人对野兽的智慧,是刀锋与血肉的博弈。而眼前这番景象,是天神对凡人的惩戒,是钢铁对蝼蚁的清洗。他引以为傲的鲜卑勇士,那些能与饿狼搏斗、能于风雪中追猎的男人,此刻却像暴露在烈日下的蠕虫,无力地扭曲、蒸发。
他看见了,吕布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一个棋逢对手的凝重。那是一种……庖丁解牛般的专注,一种猛虎锁定羊羔般的理所当然。在那双眼睛里,他轲比能,鲜卑西部的雄主,不过是一颗即将被摘下的、熟透了的头颅。
弟弟拓跋烈的半截身子,还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温热的内脏在冰冷的雪地上蒸腾出白气,像是在嘲笑着他这个兄长的无能。
“撤……快撤……”
轲比-能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撤?往哪里撤?这狭长的谷地,进来时是通途,此刻却成了通往地狱的单行道。前路是魔神,头顶是天罚,后路早已被自己人和同伴的尸体堵死。
吕布越来越近了。
他甚至能看清赤兔马喷出的灼热鼻息,能看清那杆方天画戟上,一滴鲜血正顺着锋刃的弧度缓缓滑落,然后被飞溅起的另一蓬热血覆盖。
每一声马蹄的落下,都像是踩在轲比能的心脏上。他身边的亲卫,那些草原上最忠诚的苍狼,发出绝望的嚎叫,悍不畏死地迎上去,然后,像被投入熔炉的冰块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吕布的身影,在飞溅的血肉中穿行,他身上的红棉百花袍,已经被染成了深不见底的暗红色,仿佛是从血池中捞出来的魔王。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终于击穿了轲比能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不是怕死,草原上的男人没有不怕死的。但他怕这种死法,怕死得毫无价值,怕死得像一只被顽童踩死的蚂蚁,甚至无法在敌人的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他更怕,自己死后,这数万跟随他南下的族人,会在这片人间炼狱中,被屠戮殆尽,一个不留。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嘈杂的战场上,竟显得异常清晰。
轲比能松开了手。
那柄象征着他权力和荣耀的金鞘弯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冻土之上,弹跳了两下,沾满了泥泞与血污。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
轲比能翻身下马,动作僵硬得如同一个木偶。他脱下头顶那顶象征着王权的狼头盔,重重地扔在地上。然后,在无数双或惊愕、或麻木、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他朝着那道正在逼近的赤色身影,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将额头,深深地埋进了那片混杂着鲜血、碎肉和雪水的泥泞里。
草原的雄鹰,折断了翅膀,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吕布的赤兔马,恰好停在了轲比能的面前,马蹄距离他的后脑,不过三寸。马鼻中喷出的热气,吹动着轲比能散乱的头发。
吕布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跪伏在自己马前的男人。他眼中的狂热战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
悬崖之上,负责指挥的徐荣,透过望远镜看到了谷底的这一幕,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吼道:“吹号!停火!”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压过了风声。
那撕裂一切的金属风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刚才那地狱般的咆哮更加恐怖。幸存的鲜卑士兵,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他们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堆积如山的同伴尸体,看着那两道光秃秃的、如同死神之眼的悬崖,耳边依旧回荡着那可怕的“哒哒”声。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啷……当啷……”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万鲜卑残兵,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否看得见他们的主帅,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朝着谷地中央那个骑在赤兔马上的汉人将军,叩首不止。
那不是投降,那是对神魔的跪拜。
吕布没有去看那些跪下的杂兵,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轲比能的身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抬起头来。”
轲比能的身躯剧烈地一颤,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沾满了血和泥,早已没有了半分雄主的气概,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茫然。
“你的命,还有你这些族人的命,现在是我的了。”吕布用方天画戟的月牙刃,轻轻拍了拍轲比能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让轲比能的牙齿都在打颤。“不过,我今天心情不错,不想杀一个跪地求饶的懦夫。”
他收回画戟,环视了一圈跪满谷地的鲜卑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记住今天的感觉,记住这谷里的血腥味,记住你们同伴的惨叫声。把这种恐惧带回你们的草原,告诉你们的每一个族人,告诉你们的子子孙孙。”
“这片土地,是汉家天下。胆敢再踏入一步者,这,就是下场。”
轲比能浑身颤抖,他张了张嘴,用生涩的汉话,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上……上国天威……小王……小王知罪……再……再也不敢了……”
“知罪?”吕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你没罪。弱小,才是你们唯一的罪。”
他调转马头,似乎已经懒得再多看这个丧家之犬一眼。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降兵,他其实也有些拿不准。义父只说要打疼他们,打怕他们,却没说打了之后该怎么办。全杀了?似乎有些麻烦。放了?又觉得不甘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谷口传来。
徐荣带着一队亲兵,策马赶到。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吕布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敬畏。
“将军神威!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吕布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徐荣也不在意,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将军,相国大人派人送来的紧急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