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殊途同归的舍弃
南南母亲真相带来的冲击波，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了整个村庄，留下遍地狼藉和死寂。同情、愤怒、羞耻、茫然……各种情绪复杂地交织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南南不再跳舞了，她像一朵骤然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蕾，彻底蔫了下去。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眼神空洞，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连小北去看她，她也只是蜷缩在炕角，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她爹更加沉默，几乎成了哑巴，整日只知道埋头干活，仿佛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木灵魂的煎熬和罪孽感。
小北的心也沉甸甸的，像是坠着一块冰。南南母亲的遭遇像一面狰狞残酷的镜子，冰冷地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他的母亲，是否也有着同样悲惨甚至更加黑暗的过去？他的存在，是否也同样是她不愿回首、急欲抹去的伤痛烙印？这种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氛围中，又一个陌生人来到了村里。
这次来的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公务轿车，下来的人穿着笔挺的警服，肩上的警衔显示着他的身份不低——坊城市公安局副局长，林远。他大约五十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刚毅，线条分明，眼神锐利如鹰，却带着一种久经风浪后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正气。他没有惊动太多人，直接由村支书领着，找到了小北家。
奶奶看到警察上门，脸色瞬间煞白，手不由自主地剧烈发抖，死死攥住了小北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
“老人家，别紧张，坐下说。”林远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稍微安心的力量，“我姓林，是市局的。这次来，是为了小北妈妈的事。”他开门见山，目光沉稳地扫过奶奶惊恐的脸和小北那双带着警惕与探究的眼睛。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小北。
林远放缓了语气，但依旧严肃：“《寻找小星星》那个节目，以及后续引发的关于可能涉及拐卖积案的问题，局里一直高度关注。两个孩子的情况很特殊，我们警方有责任介入调查，查明真相。这段时间，我们抽调了专人，查阅了大量陈年档案和知青调动记录，也根据节目播出后收到的一些有限线索，进行了大量的排查和核实工作。”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北苍白而紧绷的小脸上：“关于小北母亲的情况，我们找到了一些……比较明确和确凿的线索。”
小北的心猛地一跳，提到了嗓子眼，呼吸瞬间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奶奶抓着他的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
林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但他并没有立刻打开，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某种压抑着的情绪：“经过我们多方核实，包括跨省协调查阅户籍信息迁移记录、调阅大学档案进行笔迹和照片比对，以及……最关键的是，通过京都警方的同事，与她本人取得了联系并进行了确认……基本可以确定，小北的母亲，现在在京都。”
“她现在的身份，是京都大学人文学院的一位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她的学术领域里很有建树和名望。”林远的声音平稳，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小北和奶奶的耳边。
京都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小北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这个答案，和他根据南南母亲的情况所做的那个最可怕、最黑暗的猜测，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一种巨大的、茫然的落差感冲击着他，让他一时无法思考。
奶奶也愣住了，张着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喃喃道：“教授？她……她过得好？她……成了大学问家？”这似乎超出了她最大的想象范围。
“是的，她过得很好，事业成功，生活优渥，受人尊敬。”林远肯定地回答，但他的眉头却紧紧锁着，语气没有丝毫轻松或祝贺的意味，反而更加凝重，“我们通过正式渠道，与她取得了联系，也……非常委婉地、谨慎地传达了小北的情况、他的优秀，以及……孩子渴望知道母亲下落的愿望。”
院子里静得可怕，连远处麦田里的风声和虫鸣都听不见了。小北仰着头，紧紧盯着林远的嘴，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心里那丝被南南遭遇几乎浇灭的、微弱的希冀之火，又不听话地、颤抖地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她过得好，她是教授，她……会不会……
林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极其难以启齿，需要巨大的勇气：“她……承认了过去的身份，也通过照片和过往细节，承认了与小北的生物学关系。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块万钧寒冰，瞬间砸灭了小北眼中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光，将他重新打入冰窖。
“她非常明确地、坚决地表示，不会相认，也不会回来。她请求……警方和我们，不要再以任何形式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和家庭。这是她最终的决定。”
“为什么？！！”这一次，连奶奶都忍不住猛地抬起头，脱口问出，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巨大的不解，“她既然过得好！成了那么有本事的人！为啥不认孩子？！小北这么懂事！这么聪明！她咋就那么狠心？！这么多年……娃想她想得苦啊……”老人终于崩溃了，眼泪纵横，泣不成声。
小北呆呆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情绪和灵魂。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把冰冷的凿子猛地掏空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刺骨的寒风，冷得他浑身发抖。原来……原来不是被迫，不是受害……
林远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深深的同情，甚至有一丝极力压抑着的、对于某种冷漠人性的愤怒。但他作为警察，必须保持客观和冷静，陈述事实：“根据她的说法，以及我们侧面了解核实到的当年情况……当年，她并不是被拐卖。她曾是来自上海的下乡支教青年知识分子，在邻镇中学短期任教。与您儿子，”林远看向悲痛欲绝的奶奶，“也就是小北的父亲，相识并……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有过一段感情。”
林远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报告，却揭示出另一个版本的、同样残酷冰冷的过往：“据她所述，她当时面临着极其艰难的选择。不久后，政策松动，知青开始大规模回城，她得到了一个极其宝贵的、推荐上京都大学的名额。这个名额竞争异常激烈，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当时……她已经怀了小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针，扎进小北的心里。
“据她所说，她权衡了很久。回城上大学，意味着彻底改变命运，拥抱一个广阔的未来，但同时也意味着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包括尚未出生的孩子；留下，则几乎百分百会失去那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可能永远困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她选择了离开。她认为，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出路。她请求您儿子的谅解，并……留下了当时她几乎所有的钱和粮票作为补偿。”
“她离开后，努力切断了与这里的一切联系，全身心投入新的学习和生活。她将那段过去……视为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错误，一个必须彻底告别、彻底埋葬才能轻装前行、融入新世界的阶段。小北的存在，对她而言，是那个错误阶段最直接的证明，会时刻提醒她想起自己并不光彩的抉择和想要遗忘的过往。她现在的家庭、事业、社会地位……都无法容纳这段历史，她也不允许这段历史来破坏她来之不易的一切。”
真相，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露出了它冰冷而锋利的狞牙。
不是暴力和强迫的受害者，而是冷静的权衡与彻底的舍弃。是为了远大前程和所谓的新生，主动割舍的过去和被判定为“错误”的骨肉。
小北依旧呆呆地站着，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原来，他不是罪恶的证明，不是苦难的结晶，而是……一个被选择的“错误”，一个需要被彻底抹去的“不光彩”，一个阻碍别人锦绣前程的绊脚石，一个……不该存在的存在。
奶奶踉跄了一下，几乎晕厥，老泪纵横，捶打着胸口：“她就那么狠心……就那么狠心啊……为了自个儿的前程……连亲骨肉都不要了……这么多年……娃受的苦她知不知道啊……”
林远看着小北那苍白、麻木、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小脸，眼中掠过深深的不忍和痛惜。他蹲下身，尽量与小北平视，声音低沉而无比真诚：“小北，我知道这很难接受，非常非常难。但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你是一个优秀、善良、懂事的好孩子，你的记忆力，你的聪慧，或许也是继承自她。但她的选择，是她的问题，是她的遗憾和损失，不代表你不好，不值得被爱。”
他用力地拍了拍小北瘦削的肩膀，力度沉稳，试图传递一些力量：“生活有时候非常残酷，会给我们带来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伤害。但你要记住，你是值得被爱的。你的奶奶，你的父亲，还有村里关心你的李老师、乡亲们，都在爱你。你要为了爱你的人，好好长大。”
林远站起身，对几乎崩溃的奶奶郑重地说：“老人家，情况就是这样。从法律上说，她当年离开虽有不妥，但并未构成遗弃罪（涉及追溯时效、证据界定等诸多问题）。我们无法强制她做什么。以后的生活，可能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联系村里，或者直接按这个地址找我。”他留下了一张只有名字和电话的简洁名片。
警车离开了，卷起淡淡的尘土。留下祖孙二人，站在死寂的院子里，被一种巨大而无声的、比得知南南母亲真相时更为复杂的绝望笼罩着。南南的母亲是受害者，她的拒绝带着悲剧的底色；而小北的母亲，是主动的抉择，她的拒绝，是纯粹的、冰冷的舍弃。
小北没有哭，也没有问。他只是慢慢地、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线的木偶，一步一步地走回屋里，爬上炕，面向着斑驳的土墙躺下，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终于知道了妈妈去哪儿了。
她去了一个光鲜亮丽、精英荟萃、他却永远无法触及也毫不了解的世界。
她不是被迫消失，而是主动逃离，并且毫不回头。
她不要他。不是因为苦难，而是因为……他是她“错误”的证明。
这个答案，比永远的未知，更残忍百倍。比南南所承受的，更多了一份被主动否决的冰冷。
窗外，麦浪依旧在风中起伏，发出永恒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抉择、舍弃与漫长守望的、永恒而悲伤的故事。只是这守望，从未等来回眸，只等来了一纸冰冷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