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穗的重量
第二天,天际刚刚泛起一丝蟹壳青,村庄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睡梦中,小北就跟着王大爷下了地。
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露水很重,打湿了裤脚和鞋面。麦田里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如同即将投入一场战役。收割季节不等人,天气变幻莫测,谁家的麦子先熟,左邻右舍都会自发来帮忙,这是村里世代相传、不言自明的规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忙碌和默契的合作氛围。
广袤的麦田在微熹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庄严的黛金色,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等待着最后的洗礼。镰刀割断麦秆的声、人们的吆喝声、扁担吱呀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丰收的序曲。
小北的任务是把割下来的麦子捆成捆。他年纪虽小,身材也细瘦,但干活却极其利索,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与土地打交道。他弯腰、揽起一大抱麦子、用预先准备好的麦秸绳迅速捆扎、打结,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感。很快,他的额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但他顾不上擦,只是偶尔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一下。
小北这孩子,真能干!邻居张婶直起腰来,用力捶了捶酸痛的后背,看着小北熟练的动作,由衷地赞叹,瞧这利索劲儿,比他爸小时候还机灵!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王大爷正挥舞着镰刀,闻言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洪亮:是啊,念书也好!李老师见天儿夸呢,说是文曲星下凡哩!可惜啊……唉……他的笑声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消散在麦浪声中。周围几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小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仿佛想用劳动来抵消那份突如其来的关注和隐含的同情。太阳逐渐升高,威力开始显现,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晒得人脊背发烫。麦芒像细小的针尖,扎进胳膊和脖颈,又痒又疼,泛起一片片红疹。但这些对于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的小北来说,早已是习惯了的滋味。
休息时分,大家纷纷聚在田埂的树荫下吃饭喝水,补充体力。女人们送来了早饭:刚烙好的、冒着热气的葱油饼、一大碗自家酿的酱、还有一桶清凉解暑的绿豆汤。孩子们争抢着饼子,像一群叽叽喳喳、永远不知疲倦的麻雀。
小北也拿了一张饼,抹了点酱,却没有加入嬉闹的人群。他独自走到不远处一个刚堆起来的麦垛旁坐下。麦秸散发着干燥温暖的香气。他从兜里掏出那半本破旧不堪、封面早已脱落的《水浒传》,这是李老师心疼他爱看书,特意从家里翻出来借给他的。书页已经发黄卷边,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却被他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一有空闲就翻几页。那些梁山好汉的故事,为他打开了一个遥远而精彩的世界。
又看书呢?铁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凑了过来,含糊不清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字儿密密麻麻的,走,咱们去那边水沟里摸鱼去!说不定能摸到泥鳅!
小北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书页:下午还得干活呢。累了,歇会儿。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梁山泊的聚义厅。
铁柱撇撇嘴,觉得小北越来越没趣了,转身跑去找别的孩子玩了。小北望着铁柱无忧无虑、追逐打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轻得如同麦芒落地,却承载着超乎他年龄的沉重。他不是不想玩,不是不喜欢摸鱼捉虾,只是冥冥中觉得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什么事呢?他也说不清,只是心里有种莫名的紧迫感,推着他不停地向前、向上,像田间的麦子,本能地追逐着太阳,渴望长得更高,看到更远的地方。
傍晚时分,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夕阳给每个人身上都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小北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往家走,浑身酸疼,骨头像散了架。王大爷追上来,塞给他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熟鸡蛋:拿着,小北,今天辛苦你了,补补身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别亏着了。
小北推辞不过,看着王大爷真诚而粗糙的脸,只好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路上,他碰见了李老师,她正扛着一捆不算太重的麦子,步履蹒跚地往家走,额上全是汗珠,呼吸有些急促。那捆麦子对小北来说不算什么,对一位常年伏案的女教师来说却显得格外沉重。
老师,我帮您!小北赶紧上前,不容分说地接过麦捆,轻松地扛在自己肩上。
谢谢你了,小北。李老师擦擦汗,喘了口气,看着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学生,眼里满是欣慰,听说你今天去帮王大爷家了?干活累坏了吧?
嗯,周末没事。小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答。
李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和晒红的脸庞,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小北,下周三,县里有个小学生作文比赛,我们学校有一个名额,我打算让你去参加。
小北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瞬间被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亮了一下,但那光芒迅速又黯淡下去,他迟疑地说:去县里?要车费吧?而且……一天工夫,耽误干活……他想到了奶奶的担忧,想到了家里的情况。
车费学校出。李老师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作文尤其有灵气,不该埋没在这里。该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县城的样子。
小北没再说话,心里却像突然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怦怦地跳得厉害。县城!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五里外的邻村,赶集的时候去过两次。县城在他想象中,是一个遥远而繁华的地方,有高高的楼、好多好多的汽车、还有学校里传说里才有的新华书店……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回到家,奶奶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小北一边帮着端菜摆筷子,一边心里七上八下,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说作文比赛的事。他知道家里的难处,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奶奶,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干,李老师让我……下周三去县里参加作文比赛。
奶奶正盛饭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啥时候?
下周三。
去几天?
就一天,当天去当天回。学校出车费。他赶紧补充了最后一句。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晦暗不明。她没有看小北,只是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吃饭吧。
小北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奶奶的沉默意味着什么——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担心:担心额外的花费(即使学校出车费,总要带点吃的吧),担心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的安全,担心耽误了农活。他不再说话,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不再提这件事。
睡前,小北照例给奶奶捶背。奶奶的背脊瘦骨嶙峋,硌得他的手生疼,像是一捆干枯的柴火。捶着捶着,奶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去吧,县里……该去。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转过身,在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皱巴巴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元。拿着,穷家富路,买点吃的带去,别饿着肚子考试。
小北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他用力把那股酸涩压下去,把钱推了回去:不要,奶奶。学校出车费,我带窝头就行,还有王大爷给的鸡蛋。这钱您留着。
奶奶却异常固执,硬是把那几张带着她体温的纸币塞进他手里,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了他的手一下:让你拿着就拿着!听话。
那晚,小北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想象着县城的样子: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灯,晚上也亮得像白天?想象着作文比赛的场景:会不会有很多城里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说着好听的普通话?想象着自己站在他们中间,会不会显得特别土气,特别格格不入?
最后,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如果妈妈在,她会支持他去吗?会为他能去县里比赛而感到骄傲吗?她会给他准备什么好吃的?会不会用温柔的声音鼓励他?
这个念头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其他纷乱的思绪淹没了。关于母亲的想象,如同水中模糊易碎的倒影,轻轻一碰,就碎成片片涟漪,再也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形状。他甚至连一个清晰的想象依据都没有。
窗外,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只巨大的、慈祥而悲伤的眼睛,静静地挂在麦田的上空,注视着这片沉睡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悲欢离合。小北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他听见风穿过麦穗的声音,沙沙作响,绵延不绝,如同大地温柔而沉重的呼吸,一遍又一遍。
在这永恒般的呼吸声中,他渐渐沉入梦乡。梦里,他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麦田小路上,两旁是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仿佛通往一个未知的、充满希望的远方。